活着不如一条狗

　　我时常从那条偏僻胡同经过。在一家平房车库门前，栓着一匹黑狗。恕我对狗的知识不了解，就是那种最普通寻常的家犬，像狮子狗一般大小，但毛发没有狮子狗浓密、弯曲和细长。
　　每次我从那儿经过时，它总是尽责履职地狂吠不已，不知是否因为自己穿着不讲究的缘故，莫非果真人狗同心，也变得如此势利起来？扪心自问，自己尚不是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鲁迅《记念刘和珍君》）那种人，包括对待一匹狗子。尽管它撕咬得很凶，依然以宽容大度的胸怀来温情对待。
　　不是狗不咬熟人吗？为长远打算计，便试着同它加深了解和积累感情，不贪图成为知己朋友，至少混个脸熟。因而每当它起劲的狂吠时，我总是四目相对，满怀深情的定定地注视着它。日久天长，不怕我的诚心不能打动它哪怕铁石一般的心肠，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一段时间下来，发现狗子见我依旧按原则办事，过路人就是过路人，该咬还是咬，毫不口软，令人心寒。我渐渐地对它失去了耐心，心想随他而去吧，不再搭理。
　　今年可巧出差在外，一晃大半年过去了，再回来时，意外发现它跟变了个人（狗）似的，异常安静和淡然，静静地趴坐在那里，神情冷漠，目光低垂，不复有昔日的凌厉气势，我暗自讶异不已。莫非已经把我当熟人对待，或者远别重逢，不忍心和好意思张口，要积一点口德？但留神注意的结果是，自己想多了。不唯自己，即便是不相干的陌生人途径这里，它也如此。短短数月，不曾想它的变化竟如此之大，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像是佛家的参禅顿悟，看穿悟透人（狗）生似的。也许吧，世事大抵不过如此，再不必那么激进，勇猛精进，凡事随他去吧。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太阳下面没有新事物（Whateverhashappenedbeforewillhappenagain。Whateverhasbeendonebeforewillbedoneagain。Thereisnothingnewunderthesun。（《圣经旧约传道书》）。又比如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陈继儒《幽窗小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苏洵《权书心术》）吧！
　　不唯冷漠，发觉它渐渐变得神情麻木、精神萎靡起来，是如此的消极狗生。也许吧，自己生命旅程也已经过半，一事无成，命运既不被自己所掌握，被别人役使羁绊在这狭小天地空间里，要行的事、要实现的理想均已无望，生命不过苟延残喘而已，活着实在无趣和多余，要说自尽也是不可能的，无可奈何地，得过且过，只有为活着而活着，静等生命自然消亡好了，像张爱玲在《十八春》中说的那样，但是人既然活着，也就这么一天天的活下去了能此大彻大悟，实在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的自己所自愧弗如，难以做到，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出无限敬意，讶异赞叹不已！
　　不佞已行年已五十有四，也就是说已届知天命之年，早过不惑的年岁，然而心理年龄上，却依旧像赵雅芝、刘晓庆等驻颜有术的冻龄明星一般，简直止步不前，毫无长进，依旧傻青一枚似的凡事易冲动，喜怒形于色，汲汲于名利，对女色时而有动于衷，心底泛起波澜，不能脸盲，视作粪土，哪里有什么不惑和知天命之说？
　　古语云，心旷，则万钟如瓦缶；心隘，则一发似车轮。为了一点小事，哪怕别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点蝇头小利，甚或一声娇嗔而斤斤计较，横亘于心，耿耿于怀，甚至寝食难安，一时气不过，恨不能将对方食其肉、寝其皮方解心头之恨，老大一把年纪的人了，说好的做人的涵养功夫呢？人本是一种善思索、有理智的高级生物，较优胜于别他物种，然而说来惭愧，我简直枉为人啊，简直不过是披着人皮的两脚走兽，说得再彻底一些，不过是行尸走肉、尸位素餐而已，说来羞煞！
　　午夜梦醒，突然发现我活得竟然不如一匹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