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年

　　有年是我的一个堂姐，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大房子里，有着一段不算太坏的印象。
　　我的家乡王胡村，其实是由两个村子组成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由南向北把村子隔成了两部分，东面是胡村，西面就是王村。当初可能是因为王胡姓氏居多而得名，但现在的王胡村却没有太多的王姓人家和胡姓人家。
　　我家住在胡村，我们黄家占了大半个村子。村子有一千多户吧，在二十年前，村子里还有很多老房子，就是那种有天井有大堂屋有阁楼的那种徽式建筑，在水东街处处都是，已经被定为国家遗产保护起来。但在二三十年，刚刚改革开放，农民都富了起来，老房就纷纷被拆掉，建起了新的房子。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小时候就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还有有年的一家人。
　　有年的父亲是我的堂二伯，他和我父亲是堂兄弟。这栋老房子是我的祖爷爷从湖北下到江南一开始就住下来的。我听我奶奶讲了很多回，我的祖籍是湖北荆门的一个什么地方，祖爷爷是弟兄三个坐大船从长江过来的。那是在我们江南发生人瘟很久以后。那时候啊，村边都长满了一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树，人走进屋里，看见蚊帐还挂在那里，可手一碰，就落成灰了。床上就躺着人的骨头奶奶的这些描述总让我对老房子充满恐惧，真不知道这房子里有多少鬼魂呢。
　　三个祖爷爷就在这儿定居了下来，在袁村一个，在王村一个，在我们胡村一个。在胡村的人丁最为兴旺，在我爷爷的父亲那一辈我家还是地主，还出了一个叫黄传高的读书人，据说考上了进士但我到觉得那时候该是民国还是清末还有待考证，到南京去就职的时候，因为上大船的时候，船突然开了，他正一只脚踏在船上一只脚踏在岸上，如此受了惊吓，就生了重病死去了。
　　到我爷爷时家里已经败落的不像样子了，其他房也是，没有听说黄家有地主富农的说法。但我家始终住在老房子里，黄家另外的一脉也住在比我家还大的老房子里。
　　有年的一家人和我家公住在老房子里。他家住北屋，我家住南屋。堂屋是一人一半，公用。但我家朝向堂间的房门是常年关闭的，堂屋其实是他们一家独占。
　　我家和她家曾经发生了长久的战争。我父亲的鼻子被她父亲咬掉了一点，成了缺憾。我母亲曾经得过神经官能症，是被气的。这些激烈的故事都反生在我和有年出生之前。有年的前面还有三个哥哥，她是老幺。她出生在大年三十，所以父母欢喜的取名为有年。而我也在几个月之后出生了，我前面有两个哥哥，在那战争时代，我的出生也为父母争了一口气吧。我可以想象母亲会恨恨地说：你有儿有女，我也有！
　　但我还是错了，我并不出生在老屋里，而是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狗头包子。因为吵的太狠，我家搬了出去，在那被奶奶说成闹鬼的狗头包子做了几间土墙屋住了，那是很辛苦的时候，奶奶总说闹鬼，总说有鬼在她身后跟着，还有晚上豺狼总在屋前屋后嚎叫，小哥曾经掉进屋后的塘里，而才学会走路的我一天到晚手指着村子的方向，要去村里玩。
　　我们还是搬了回来。我有记忆的童年都是在老屋里度过的，那时候父母对于住另一半的他们采取了沉默的态度，以至于我并不知道他们之前的战争。
　　有年的父亲该是我的二伯，但我们从来都是叫他黄家木，当然是在背后。黄家木总是在那边叫有年小姑娘，小姑娘！异常亲热肉麻。有年则爹，爹的回应着。逢年过节，他家总是比我家热闹很多。大堂屋里摆满了桌椅。到处是一桌子一桌子的打麻将打牌的人，有的桌子被人围成了里三层外三层。人声鼎沸，昼夜不息。母亲说他家是在开赌场。
　　后来我家终于做新房子了，但我和奶奶始终住在老房子里。
　　那时候我读二年级了吧，有年也是。两个家庭的事我更加的模糊了。有年他们在西边的房间，我和奶奶在东边的房间，中间隔着两层木板墙，还有六七米的堂屋。我们就躺在床上唱歌，有年的声音很细，脆脆的小吗小二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他家的大水牛就拴在我们床头的木板墙边，牛角蹭着墙壁呼呼地响。
　　一晃又过了几年，我读四年级了吧，大概被村里的老师发现我也和我的哥哥们一样读书很聪明。我写作业已经挪到堂屋的小桌子上写了。我那时候特别喜欢画画，用铅笔细细的画出杜十娘之类的人物。黄家木就站在旁边啧啧地称赞着。而有年因为连读了几个二年级升不了级已经辍学了。
　　我进初中就住校了，但周末回来还是和奶奶住在老屋里的。有一段时间不住校，我就每晚在老屋里。为此弟弟总是嘲笑我：你回你的老屋啊！在我们一发生争吵的时候，他就这么跳着脚叫着。奶奶在家里也是没什么地位的，在她背后被说这被说那我也听了不少。在我少女时代的记忆里，老屋有被打进了冷宫不被重视的凄凉色彩。
　　老屋一直是不通电的，我在用蓝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下写作业，前面的头发经常被火苗烧的焦糊糊的。
　　但我的朋友多起来了，风铃经常溜到老屋来，在我这睡了一夜又一夜。他的父亲和村里的大龅牙相好，人所周知。她有一个很高大的读过高中的大哥，刚二十多岁就出车祸死了，她母亲就疯了。
　　宣凤是个最疯的丫头，她的眼睛已经会勾人了。我常到她家和她睡在一起，她也常到老屋里来。小三也是我的好朋友，她老是撺掇我：你奶奶那么大岁数了，她要是死了，你还和她睡在一起不怕啊？
　　我就吵着回家了，终于我回到了我的新房子里，有了自己的房间，但奶奶也和我一起回来了。从此关于有年的事就知道的更少了。
　　有一次，我们大概都有十五六了吧，我看见了有年。她出落的已经够漂亮了。虽然她小时候因为掉进了茅厕里抢了一只眼睛。｛就是眼白较多｝她穿着一件雪白的公主裙，高高的扎着一个独辫子，腰肢细细的。说内心话我很羡慕她，那时我还从来没有穿过裙子。
　　后来我读高中去了，回来的时候听说有年跑到武山保忠家里去了。保忠是我的小学同学，有一次上黑板做数学题，我没有他做的快他很得意的笑着。他家很穷，就住在我读初中学校的旁边，几间很矮的土屋，床都是木板搭得。但保忠长的却很好，一对大眼睛，他比我后一年进了初中。
　　有年很快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但是儿子不到一岁的时候，有年跑了！而保忠为此喝农药死了！这让我震惊了！我妈说这都是黄家木和老婆使的坏，害死人命了。
　　有年一直呆在家里，她的儿子，黄家木他们不允许她带回来养。
　　后来黄家木被毒蛇咬死了。在后来我奶奶在86岁的时候去世了，我大学毕业回家工作了。
　　但有年的消息在一直不断地听到。她一直在改嫁改嫁，一个嫁的不如一个，也都是这么随便的到了人家的家里，闹翻了就回来了。最后嫁的一个是个小个子老男人，听说对她还不错，她也为他生了个儿子。但是还是翻了。对了，她的三哥因为做了八年牢出来已经老大不小，一直打着光棍。我母亲说她那个哥一直想敲那男人的钱。
　　有年最终回到娘家了。这次她把儿子带了回来。娘家还有一个老妈可以依靠吧，还可以和她妈说说话。
　　她住在人家不要的脚屋里，没有田没有地。已经出嫁的女人在娘家是没了田地的。她就去捡了人家的田地种，但种田种地能有多大收入啊？每到枣子成熟了，她就挎了篮子去捡枣子，她还去捡稻子麦子，村里人都怕她了。
　　她的儿子都十岁了，她还不把他送到学校里，在村里也尽做些不讨好的事，听说连庙里的供品也会去拿的。
　　去年年底，她妈病死了。仇恨了她家一辈子的我母亲却说：可怜啊，就这么悄悄地去埋了，一点时间也没放，没有人哭一声。过年的时候，她儿子家大门还贴着大红的对联
　　春节的时候我回娘家，看到了有年。她正坐在一堵墙边晒太阳，头发剪的很短，衣服很旧是很多年前流行的式样。但她脸色还很红润，这是我没想到的。一个小男孩蹲在不远的门槛上，一抬头，我看见了那对三角眼，啊，简直是黄家木的翻版！
　　最近听说他的儿子进街上的小学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