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江南,天高气爽,阳光融融。在省城师范学院的校园内,笔直的林荫大道枝柯纵横,光影斑驳,清馨怡人的桂子花香飘逸在空间。午后时分,一阵急促的铃声骤然响起,在通往中文系大楼山坡的石阶上,一位面容清秀的男生脚步急促地拾级而上。郑云飞,七九级的新生,他身材修长,浓黑的头发,脸廓如刀削般棱角分明,挺直的鼻梁,细长的剑眉,紧抿的嘴唇微微上翘,幽暗深邃的眼眸里,流露出些许深思的神情。今天是他们这届新生召开的第一次班会,郑云飞刚才在路上遇见了一位老乡,多聊了几句,他知道迟到了影响不好,心里很慌张。眼看要跨进教学大楼的门槛,突然从门旁闪出一个人影,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郑云飞身子摇晃了一下,才勉强闪了过去。那人也是嘴里啊的惊呼了一声,迅疾地闪躲到了一边。等郑云飞看清对方的面容,禁不住脱口而出:是你! 那是个女孩,她满脸通红,抿着嘴唇,细长的眼睫毛快速地扑闪了几下,只是歉意地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像一只彩蝶,从郑云飞身边飞舞而去。未能与女孩交谈,郑云飞甚为遗憾,但眨眼间女孩已不见踪影,他只得又朝楼内快步走去。 说起来,他和那女孩只见过一面,可留在心底的印象竟是那么深刻。郑云飞边走边想,眼前又闪现出和女孩初次相识的场景。那天是新生报到,郑云飞背着行李,手里拎着一个装满水瓶、脸盆杂物的网兜,兴冲冲地来到入学报名处。报名处设在大草坪边缘,一长溜桌前围满了人,都是新生和陪同的家长。郑云飞在人群的身后转悠了一圈,没弄清楚自己该上哪儿去报到。正当他满头是汗,浑身发热,站在那儿一筹莫展时,一声轻柔的话语在耳边响起:请问,你是七九级新生吗? 郑云飞转过头,看到身边站立着一个女孩。女孩苗条颀长,鹅蛋形的脸庞,肤色白净泛红,黑亮有神的大眼传递出动人的神韵,修长的柳叶眉,鼻梁小巧,皓齿粉唇,几束细长的秀发挂落在脸颊两旁,随风轻柔飘动。她身着粉色衬衫,黑色长裙,身姿亭亭玉立。郑云飞惊愕得神情凝固,心里怦然狂跳不已,少顷,才仓促地答道:是的。 哪个系的? 中文系的。 哦,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报到。女孩爽快地说道,转身朝前走去,郑云飞跟在后面。女孩一袭黑色的长发,犹如一挂瀑布直泻而下,披挂过肩。她手臂上戴了一个红袖章,有可能是学校派来的接待人员。看女孩的模样,像个学生,估计是前两届的。走出去没多远,女孩停住了脚步,手指了指说:呶,这就是你们中文系的接待处。 谢谢你。郑云飞急忙说道。 不谢。女孩微笑着说完,就迈开轻盈的步子走了。 郑云飞的目光跟随着女孩的背影停留了一会儿,心灵似乎还从未如此强烈地被触动过。这个女孩举手投足、言谈笑容十分高雅得体,宛如天仙一般。如此美丽绝世、气质不凡的姑娘,郑云飞真不敢相信会存在于现实世界,那或许应该出现在艺术家的笔下。以前在乡村或中学遇到的女孩,大都是些朴实、清纯的面容,犹如田间地头开放的野花,虽说有那么一缕清香,但远没有这个女孩身上流溢出的一股高贵、优雅之神韵。两人只对答了寥寥数语,郑云飞已经将女孩的容貌深深地刻在脑海深处,以至今天只看一眼,立刻就认出了是她。不知女孩认出了郑云飞没有,不过,她那美目流光、扬眉含笑的神态,足以让郑云飞心醉神迷了。 等他跨进教室,见里面已坐满了人,辅导员黄老师正站在讲台上点着手中的花名册。见郑云飞进来,或许是因为迟到了的缘故,黄老师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目光盯住郑云飞看了一下,但没吭声。郑云飞赶忙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边上的赵文强轻声地嘀咕道:你怎么迟到了?你的名字刚点过。 嗨,遇到个老乡,耽误了一点时间。郑云飞回答。对黄老师,郑云飞并不惧怕,报到的那天,接待人就是黄老师。黄老师三十多岁,中等个,面容清瘦,戴了副白边框架眼镜。或许是过分操劳的缘故,他头发稀疏,隐约能见到光亮的头皮。听班上同学说,黄老师是工农兵大学生,现在是系里的助教。他说话轻声轻气的,看人总是一副专注的眼神,眼镜片子后面的眼珠子微微凸出。 小赵,今天开什么会?郑云飞轻声问。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选班委。小赵说。小赵个头不高,身体壮实,圆鼻厚唇,一副憨厚相。 坐定下来,郑云飞开始打量周围。前几日已经认识了一些人,教室内还是有许多陌生的面孔。郑云飞发现,同学中年龄差距很大,有的人面相苍老,胡子拉碴,看上去有三十岁左右,而小赵刚满十五岁,他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几人之一。恢复高考已经是第三届,那些文革中的老三届前两年已考取了不少,怎么到了我们这届还有漏网之鱼?郑云飞还奇怪地看到,班上几乎是清一色的男生,只有寥寥几个女生坐在前排,犹如茵茵草地上几朵鲜花,是那么的醒目。 郑云飞正在费神地想着,黄老师宣布会议开始。黄老师刚说了两句,门外响起粗犷的声音:报到。 郑云飞一看,是同一宿舍的王强。王强跑得满头是汗,张着大嘴,不停地喘着粗气,俊俏的脸上,一双大眼傻愣愣地望着黄老师。 你怎么现在才来?黄老师脸色一沉,不快地问。 睡过头了。 现在都几点了,睡懒觉也不能如此睡法!黄老师说完,不住地摇头,下面有几个学生也捂住嘴,嗤嗤地发出笑声。郑云飞觉得王强有点过分了,说睡觉睡过头这不是自找没趣吗?王强大概也察觉到自己迟到的理由难以自圆其说,站在那儿不住地抓挠本来就蓬乱的头发,活像一头大猩猩。如此一来,他那模样,更十分怪异,教室内笑声一片。 好啦,还站在那儿干吗,快回到座位上去!黄老师厉声训斥。这种局面再持续下去,让黄老师很难收场。他脸色涨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既是向王强示意,也是要大家平息下来。有了这一小插曲,郑云飞心里舒坦些。他想,有王强这小子挡在前头,自己迟到的事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稍稍平静些,黄老师又开始说话。他语调平缓,说话的节奏不紧不慢,虽不十分生动,但条理还算清楚。郑云飞大致都听明白了。黄老师说,你们是文革后第三届新生,跟前面两届相比,年龄差距相对小些,不像前面两届差不多有一半结婚生子。你们还是挺幸运的,碰上时代的变迁,恢复高考,能成为百里挑一的天之骄子。但进了大学,并不意味着进了保险箱,仍要珍惜宝贵的时光,抓住机会,刻苦学习,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回报父老乡亲的拳拳之心。他还提到,要遵守校纪校规,同学之间要相互帮助,不要闹矛盾黄老师的话没什么新意,与中学时老师说的区别不大,婆婆妈妈的。最后,黄老师宣布班委会的组成,这才是今天会议的重点。听到这,郑云飞打起了精神,两眼关注地望着台上。从小学到中学,郑云飞一直是班干部,他自我感觉当干部当得还挺好。这次班委会,不知自己能否选上。可当黄老师报出名单后,却没有郑云飞的名字,这让他很失望。他想,事先听说要通过选举选出班干部,可实际上黄老师只是和几位同学私下通通气,就定了人员,这也太不公平了。班长老钱是班上唯一的党员,且在农村做过大队干部,其他有两个班委是五十年代出生的,看来还是年龄沾了光。可还有两个班委年龄跟自己差不多,他们都是城里人,从这个角度看,黄老师选择班干部,又不纯粹看年龄,还看身份。想到这,郑云飞心里十分不快。 散了会,郑云飞和小赵出了教室来到了大操场。操场上空空荡荡的,远处有些人正在上课练跳远。两人走到单双杠场地,小赵跳起抓住单杠,来了几个引体向上,最后还来了个翻杠动作,轻巧落地,看上去一点不吃力。郑云飞挺羡慕地望着,他自己身材单薄,双臂肌肉不发达,什么动作都做不起来,也就不值得一试身手了。 小赵,等小赵从单杠上下来,郑云飞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对这次选班干部有什么想法? 我,小赵一愣,眨巴了几下眼睛,随即晃了晃脑袋,说,我没想法,谁被选上都一样。 我看不一定。郑云飞不赞同地说,好歹也得征求大家的意见,发扬一点民主,怎么好少数几个人在一起碰碰头,就把这么大的一件事定下了,这既不正常,也不公平吧! 妈的,民主?莫非痴人说梦。小赵不以为然地说,中国的事不都是这样,我看当个老百姓挺好,省心,自由。 眼看跟小赵没法深入交谈下去,郑云飞收住了话题。他知道,小赵这人质朴、爽快,直来直去,不会耍心眼,但头脑太简单,不喜欢思考问题,做什么都是听从安排,对国际、国内发生的大事也不热心。不过,班上持事不关己态度的也不为少数,既成事实,只能顺其自然。只是郑云飞稍感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