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的事丨散文

　　潮湿度能鉴别衣服质量，我刚知道。去年梅雨季湿气特别大，我看到几套毛料衣服上有了霉点。检视一下，含毛多的白点子多，少的霉点就少。对于科盲的我来说，这算个重大发现。我边沾沾自喜，边拿湿布擦了，晾干再放回衣橱。
　　这些西装是单位的工作服，后来上面抓四风，把西装换成了冲锋衣和夹克。四风能与全员都有的工服联系，也算奇怪。不过也好，现在没人穿西装。印象中穿这个的员工不到百分之一。我一年要穿两次，一月初年度工作会议和六月底党建表彰大会，按要求得穿。许多人的西装放在办公室，会前套上，会后脱下来。也有人开会时只穿个上衣，反正坐着也看不见裤子。散会的时候，就能看到上身穿深色西装也许还打着领带，下身穿着五颜六色裤子裙子的怪现象。
　　虽说穿衣戴帽各有所好，但衣服与政治联系太密切。我国古代用来标志政治地位。不论胡化汉化，服装还能区分思想倾向。刚改开的时候，某领导人认为穿西装能培养开放意识并向世界展示中国开放形象，带头穿西装，当时的中央书记处书记郝建秀专门致信轻工业部部长，提倡穿西装、两用衫、裙子、旗袍。这号召的层级够高的，不光影响了国内，还到了国外。
　　有些外国女士得知旗袍如此美妙，到中国为表示友好就专门穿了这个，可竟然发现许多酒店商场的迎宾都穿。她们又不懂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不分高低贵贱人人平等，觉得自己是有身份的人，为啥引导俺穿侍者的衣裳，有失尊严呀。我方还得再做解释工作。又过些年头，部分受领导影响，男的不管多大的官，一人一件夹克衫，女的不管多大的肚，一人一条脚踏裤。夹克衫还好点，如果一个女人很胖，穿着细细的脚踏裤头重脚轻，比鲁迅笔下的杨二嫂还难看，真的辣眼睛。
　　西装也是这样。穿上确实精神，但对环境有要求。如果都适宜很好，否则真是给自个找别扭。我刚工作时，赶时髦买了套廉价西装。过春节走亲戚想嘚瑟一下，就穿了这个。开始我娘说要带一箢斗馍馍，这倒没啥，后来又说亲戚家大米少，你装上半麻袋稻子吧。我把麻袋捆上自行车，骑了几十里地。沾了一身土不说，那化纤领带勒得脖子难受，又进不了风，热得满身汗，衬衫领子都湿透了，很有些狼狈，再说这形象也不协调。
　　后来看了林语堂写的《论西装》，仔细分析了来自洋人的这种衣裳，知道它除了培养开放意识展示开放形象外，还有另一个方向的种种解释，不禁哑然失笑。当时穿的人大多也是时俗所趋吧，未必就像林先生所说，从穿不穿西装能窥出人之智愚贤不肖。幽默大师言重了。
　　小时候穿啥自己肯定忘了，但我知道上学第一天穿的是绿粗布衣裳。可能那天有点重要，我娘我姐都记得，她们告诉我的。不管上学还是干活，一年到头我穿的都是自家织的粗布衣裳，手工缝的。我经常跟着我娘拿着布到民丰的染房去染，还记得那间平房里五颜六色的大缸和刺鼻味道。我娘说我们那里的人笨，只会织白布，民丰也只能简单地染成一色，而利津人能染出花来，鲁西人手更巧，直接织出彩色的格子和条纹布。后来我看到介绍，鲁西人织的粗布名叫鲁锦，可以出口到日本韩国换外汇。我穿粗布，夏天也没觉得热，只是在刚穿上新褂子的时候，硬硬的领子磨得脖子疼。
　　大了点，我娘用洋布给我做了个褂子，刚穿我很吃惊，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布料，穿了和没穿一样凉快。再穿粗布就觉得闷了。有个小伙伴父亲是油田工人，他冬天能穿绸袄。我不羡慕，因为知道那根本不是我能有的东西。时间一长，我们的袖口都结了又厚又亮的污垢，得用小刀刮下来。这时候他的绸袄就不如我的粗布袄了，得非常小心，不留神就刮破。
　　我们夏天的裤子多用松紧带，调皮的学生趁同学不注意，一下子把男生的裤子扯下来，里面是什么也不穿的，大家哄笑一场，这男生就很丢人。不光男生扒男生的，剽悍的小女生也扒男生的裤子。我看到喜欢做这事的那几个人，都下意识地抓紧裤腰，免得被扒。老师不管，我们也不觉得有啥不妥。
　　我穿过我姑的衣服。我姑那时在北镇上师专，洋气些。一件蓝杠的海魂衫，一双塑料底的方口鞋，比自家做的气派多了。可惜太旧，很短时间就没法穿了。初一时，亲戚给了一件旧衣服，是机制四兜上衣，还没打补丁。这褂子染了跟新的差不多。我穿着它去上学，同学羡慕，说你这干部服真好，我心里高兴。这时一个人说，你这是旧衣裳，拾的别人的。我反问你怎么知道，他说这褂子的扣子都坏了，肯定染过。我一看，果然塑料纽扣上布满了细小的裂纹，这是我娘自己染衣服时下锅煮的。一个漂亮的气泡破了，我脸上尴尬心里灰暗，恨死了那个眼尖多嘴的同学：不就是穷么，何必当面打我的脸？这事打击了我的虚荣心，怎么也不穿这褂子了，也不说理由，看到这衣裳就扭过头去。
　　高中我就有的卡褂子了。我娘领着我让村东袁二婶做的，正蓝颜色四个兜，阳光下闪闪发亮。穿它的时候，得把袖口挽起来，露出里面白线的锁边。我娘还说要给我做件小大衣，是半长的黑色翻领斜兜制服棉袄，可没做成。原因是家里要翻盖房子，我爹到辛店集买檩条，坐在拖拉机上抽烟，把新吊的一件绵羊皮袄烧了个洞。那是件大事，不仅让我爹戒了烟，也影响了我穿小大衣的进程。等我穿上的时候，姓于的同学已经有了正宗军大衣。这让我们眼红。老牛同学非常想穿这件大衣，于同学就和他打了个赌。老牛真不含糊，晚自习的时候上宿舍脱得一丝不挂，在我们监督下穿着大衣到教室走了一圈。里面许多女生，他泰然自若。这非凡勇气让他赢得了一周的军大衣使用权。
　　到城里上学，我自己买衣裳，看不惯城里同学的衣服。十几岁的女孩穿得那么素，甚至一身黑或一身白，男生的衣服明明是刚买的，看着像旧的一样。时间长了，知道人家那叫时尚，自己鲜亮的颜色叫土气。慢慢地，观念跟他们有点趋同，标准却拿捏不到位，那些衣服我也买不起。同学们家境差得太多，同组一个女生闲谈中说到她的生活费，竟然是我的八倍。去他妈的，土就土吧，不冷不热就行，我也不管那么多了。
　　可从小形成的观念已深入骨髓，无论如何也改不了，穿衣服也一样。我在机关上班，那么好的工服不能穿觉得浪费。上司说你又不下基层，没必要穿；跟着领导出去，人家都穿得好，你穿这个领导不高兴。终于有个单位领导穿了次工服上班，机关几个年轻男职工，和我一样农民出身的，也立即穿上了工服。自己的穿破了，我就把岳父的拿来穿。他们单位工服质量好，是厚劳动布的牛仔装。有天主要领导摸着我的牛仔装说，人家这衣服质量真好，你啥时候才能穿坏啊？我意识到再穿这个，要得罪领导了，以后不穿了。
　　过了几年，我到另一单位负责办公室工作，看到春节前各家走访的人都穿得板板正正，也破天荒穿了西装打了领带，领导很高兴，说就该穿成这样，你是单位的门面啊；抽的烟也要提高档次。然后送了一个领带夹，让人给我买了一个好皮包。辛苦工作几年，领导头回到我办公室表扬，竟然是因为穿衣裳。这是我想不到的。可穿西装不光麻烦，也不舒服，我努力坚持了一个月。
　　很少有男人关心这类事，女人对穿着更敏感。前年吧，一个熟悉的女同事问我，你这件衣服是不是租来的？我说这不是单位发的么。她说从入冬你就穿着它，好几个月了，我以为是租的呢。有次我穿了双比较好的皮鞋，也是这个人惊奇地说你也穿这样的鞋？我说怎么了，穷人过年也得吃碗饺子。她认识牌子，问了价钱，说打了很多折扣。知道是名牌鞋，我舍不得穿收了起来，放了几年一看，鞋底开了胶，又花了五十块钱缝上才能穿。
　　更早的时候去兰考参观，单位几个娘们看着我窃窃私语，我说你们笑啥呢？娘们哄笑着说你那双回力鞋呢？我有一双回力球鞋，走路时穿着它。长大了的儿子很不高兴，说爸你别穿了，这双鞋十八块钱，要饭的都不穿。说了几次，还很好的鞋让我扔了。没想到这双鞋早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我多数在小店买鞋，一百块钱左右，也不认识牌子。有天一起吃饭，杨教授赞叹说大哥你土豪，穿的这鞋高级，名牌啊。杨教授是台湾地区部前政务次长的儿子。内外有别，我没告诉他价钱，一边含糊点头，一边暗笑台湾真是个小地方，高干子弟也这么没眼光。
　　我有相当不错的缝纫技术，补衣服特别是补袜子很拿手。把袜子翻过来，里面撑上一本卷起来的杂志，可以补得很好还不扎手。毛衣尤其是羊绒衫，腰部挂钥匙的地方容易磨破，我就找块布缝在里面继续穿，或者预先缝上一块布耐磨。补洞缭线我也会。但缝补的只能是低档衣服，高级的补不了。我也不穿，发的西服一般不打开，带着包装挂在杂物间。
　　老婆很不认可我的节约，我缝补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唠叨。她说没必要弄得这样寒酸。每件衣服都只兴几年，你衣服那么多，这样缝来补去，穿出去的永远是过时的衣服，这不是节约是浪费。那些衣服你现在不穿，不上班更不会穿，留着干什么？可对我来说，扔掉还可以穿的东西，是很难受的事。缝缝补补主要不是为节约，是让自己心里舒服。
　　一次看了篇生活要简约的文章，上面说穿不了的衣服得及时清理。我觉得有道理，把不常穿的衣裳找出来，准备放小区回收柜，过了几天还是舍不得，又收到了衣橱里。每次补完衣裳，我都在老婆鄙夷的眼光下，把布头、大眼针、顶针、棉线、腊线分门别类收到一个木盒子里，以备下次之用。
　　老婆总结道，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整天琢磨缝鞋补袜子，还有时间干别的么？怪不得你一辈子成不了个事。我心想我补衣裳怎么了，你不也是从所谓校园诗人成了唧唧歪歪的家庭妇女么，干成什么事了？谁也别笑话谁。可当我默默摘下专门网购的高级铜顶针，思考了一会后，觉得她说的也有些道理。
　　（摄影曹新庆）
　　作者简介：Laoch，垦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