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方,他看到的,是如整个世界一般的广阔,宏大、高耸,在阳光下闪耀着不可思议的洁白光芒,那是乞力马扎罗的方形山顶。他明白了,这就是他正去往的地方。 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 你近距离接触过死亡吗? 二十多年的一个冬天,是我第一次近距离面对死亡。我姥姥过世了。那时候我大概六七岁。多年过去,我对于那一天的印象,除了妈妈和大姨的哭声,就只有晚上被火光映在墙上的巨大阴影。我不知道那是我出于恐惧而产生的幻象,还是因为烧纸而映出的来往之人的影子。但那是我对死神的第一印象。 海明威在这个短篇里,极其详尽地描述了一个濒死之人所感受到的死神的形象。不具体,不具象,但能感受得到。只有哈里,濒死的男主人公,能感受到。它可能是一只鬣狗,可能不是。但他能闻到它呼吸的味道,感受到它在床前的存在感。 尽管没有明示,但我想,那是作为人对于死亡的恐惧。 从小说的一开头,哈里对于自己要死了这件事就一清二楚。他的情人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反复安慰他飞机第二天就会来,会载他去看医生。但哈里知道,他确实快死了。 无论是秃鹫还是鬣狗,在他眼中,都是他即将死亡的预兆。 他悔不悔恨?海明威没写,但我想是的。尽管他厌烦,但借他的情人,海伦之口,我们得以了解哈里的糟糕状况不过来源于没有好好处理腿上的伤口。他本不会死。 他遗不遗憾?显然是的。大量的篇幅都是哈里的回忆,是他对他作为一个作家未能写下的经历和情境的回忆。有些他不愿意写,有些他想写但没写。他抱着万一的希望问海伦:你不会记录口授,对吧?很遗憾,海伦确实不懂。然而他自己已经没办法再写什么了。他后悔同海伦以及其他情人享乐的时间太多,写作的时间太少。生命的最后时光,他脑海里全是这些没有写下的东西。 他害不害怕?他太害怕了。它现在正在逼近他,但还是没显出什么模样来。只是就在那里。 让它滚开。 它没有走开,反而更靠近了些。 你的呼吸难闻死了。他对它说,你这臭杂种。 它还在靠近,现在,他没法说话了,见到他说不了话,它靠得更近,他开始试着不说话就赶跑它,但它已经挪到了他身上,压在他的胸口。当它蹲上来时,他动不了,也说不了话,只听见女人说:老爷睡了。把床抬进帐篷里去,轻点儿。 他没法叫她把它赶走,它现在就蹲在那里,越来越重,他快不能呼吸了。 他想让别人赶走压在他身上的死神,然而别人根本感受不到死神的存在。只有他,他自己,能感受被死神压住胸口的窒息和痛苦。和看不见的存在较量,永远是令人恐惧的。 尽管他明知自己快要死了,尽管他甚至有些期待死亡因为伤腿给他带来的折磨十分痛苦,而等待死亡的过程更是精神上的极大折磨。 但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觉得他厌倦死亡了。 我已经开始厌倦死亡这事了,就像厌倦其他每件事一样,他想着。 我想这是害怕死亡的一种委婉说法。 在被死神压住胸口,求助无能之后,哈里突然感觉死神消失了。接下来,就在他们抬起折叠床的那一瞬,一切突然恢复了,胸口的重量移开了。 现在是早晨,天已经亮了有一会儿了。他听到飞机的声音。 天亮代表着新的一天,飞机代表着生的希望。在哈里的濒死幻觉里,他的老朋友(应该是战友)开着银天社蛾来接他离开这片被死神笼罩的土地。他们飞过平原、山脉、森林、草原,穿过云朵、蝗虫和暴雨,然后他看到了乞力马扎罗的山顶。 就在前方,他看到的,是如整个世界一般的广阔,宏大、高耸,在阳光下闪耀着不可思议的洁白光芒,那是乞力马扎罗的方形山顶。他明白了,这就是他正去往的地方。 注意海明威的用词,广阔、宏大、高耸、洁白,这既是乞力马扎罗被雪覆盖的山顶,也充满着西方宗教里天堂的意味。读到这里,我们就明白了,前面的飞机也好,老朋友也好,空中看到的景色也好,都是哈里的濒死幻觉。 死神来过了,然后又消失了。但它同时带走了哈里。哈里的老朋友康普顿和那架飞机,其实也可以看做是死神的另一种形态。毕竟,就在几个段落之前,海明威也借哈里之口告诉了我们,死神并不一定就以传统的形象出现: 永远不要相信什么长镰刀、骷髅头。他对她说,它可能就是两个简简单单骑着自行车的警察,或者一只鸟。也可能有个鬣狗一样的大鼻子。 我读海明威不多,但在《乞力马扎罗的雪》里,我深切地感同身受了作者本人对于死亡的恐惧和敬畏。你害怕死亡吗?我很害怕。生命的消逝是我永远无法理解的领域。我在实验室里杀死小鼠的时候,从来不敢用颈椎脱臼法,因为摸着手底下温热的皮毛和跳动的脉搏,我很害怕。 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海明威,我觉得他对于战争是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他借哈里的回忆描写对于希土战争的印象: 后来,他看到了从没想过的情形,越到后面越糟糕。等到他返回巴黎时,根本没法谈起这事,提都不能提。 这是很典型的ptsd状态,逃避过于痛苦的回忆。目睹别人的伤痛和死亡,显然给了海明威本人很大的心理阴影。而哈里的濒死状态,或许是出自作家本人濒死的经历。如果是想象,那我只能说,这描写真的很有功力。 死亡是永恒的未知领域,我们无法借由他人的经验对其有任何了解,于是因未知而恐惧。而死亡又是所有人的共同归宿,无论贫穷或富有,无论丑陋或美丽,无论是善是恶,众生平等,因此又令人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