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吟哦

　　最后的吟哦
　　孙青松
　　好大一片洼，红的是高粱，绿的是豆棵，青的是苇草漫漫延延，苍苍茫茫。
　　我们村就坐落在大洼中，村名前孙镇，洼叫蛐蛐洼。蛐蛐洼里产蛐蛐。据古《将陵县志》载：城北40里处有一大洼，方圆10里，盛产蟋蟀，亦曰‘蛩’、‘促织’，土名‘蛐蛐’、‘虫’。因其体壮躯大，皮厚牙坚，勇猛善斗，故名闻遐迩。
　　斗蛐蛐是故乡人古老的传统游戏。在我们村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姑娘，小媳妇，谁要不会捉虫斗虫，那是让人瞧不起的。早些年，姑娘出嫁，娘家人在陪送的嫁妆里，总少不了放上一对精致的蛐蛐罐儿。我们村是个千多人的大集镇，每年秋季八、九月间，都要举办一次斗蛐蛐大赛。那天，十里八村的人都捧着蛐蛐罐儿赶来参赛。村东辟出一个很大的空场，地上铺着用苇草编成的席子，人们或卧或立或躬腰观斗；也有身份高的，左手握一小泥茶壶，边看边对着壶嘴嘬水，瞧到精彩处，便抽出嘴叫声好；还有单手高举鸟笼子的，人叫鸟也叫，喜笑颜开，悠哉乐哉。我们小孩子们便在一个个斗摊间追逐嬉闹，偶尔也跟着大人们一起喝彩叫好。倘使谁在大赛中得了冠军，那是要披红戴花的，本村人敲锣打鼓迎到家，还要为他置办酒席庆贺。从此，人们都对他另眼相看，甚或他去小摊上买东西，连摊主儿也不肯收钱。在当地人眼中，一个荣获斗虫冠军称号的人，绝不比拿破仑当皇帝逊色。
　　千百年来，故乡的贫苦百姓早已把对蟋蟀的爱溶化到血液与生命之中，代代相传，脉脉相因，在古老的蛐蛐洼里形成一个浓厚的蟋蟀文化圈。
　　旧时，斗蛐蛐曾是赌博的一种形式。为这小生灵的争斗，也曾演绎出一个个人间悲剧。40年代初，当地姓张的与姓孙的两个大地主押赌田地斗蟋蟀，结果张姓地主的黑头大王战胜了孙姓地主的金鞭将军，孙姓地主硬是输掉了100顷良田。第二年秋天，两人约好时间再斗。孙姓地主以重金买通了张家一个看管蟋蟀的仆人，将参赛蟋蟀嘴里点了蒙汗药，这次张家自然败给了孙家，张家输去200顷上好田地。谁知这事很快传了出来，张姓地主便怀恨在心，先是勾结土匪杀死背叛他的仆人，接着又把孙家的20间房子烧个精光。自此，两家结下深仇大恨，时常邀集族人械斗。
　　穷苦人斗蛐蛐，也只是享受一次劳作后的快乐，但也有玩得走火入魔者。我们村就有一个外号叫青皮傻子的人，斗了大半辈子蛐蛐，也没得上个名次。可他不灰心，每到八、九月份，搁下田里的农活不干了，成天泡在地里捉蛐蛐。一次偶然捉得一条青皮大王，便白天黑夜的训练挑逗，等到赛期一到，他捧罐迎战，一举夺得冠军。或许他太激动了，竟不小心将蛐蛐罐儿摔破，可怜青皮大王被狂欢的人群踩得躯体支离破碎。他捧起残缺的蛐蛐，嚎啕大哭。回到家里，亲自做了一副小巧玲珑的棺材，安葬了青皮大王，又为它设了灵位，把棺木供奉在迎门的八仙桌上，每天烧纸燃香，口中念念有词。从此，他神志迷糊，疯疯癫癫，经常赤脚露背走在大街上，手里举着那副小棺材，高叫着：青皮大王，天下无双。我们小孩子跟在他身后喊：青皮傻子，天下末了。他瞪起眼睛要打我们，吓得我们四处乱跑。
　　前孙镇地接齐燕交界处，西周为鬲氏国，属海河水系。北宋末年，昏君钦宗不理朝政，终日躲在深宫与王公大臣、嫔妃宫娥斗蟋蟀。金兵大破东京汴梁，活捉了钦宗，将宫中财物尽数掳掠押往幽州，其中有一红棚大车上装满镶嵌珍珠、宝石的精制蟋蟀盆、罐。当车队行至蛐蛐洼时，天空突然乌云翻滚，雷声隆隆，一时马惊车翻，罐裂盆碎，那些七色小虫纷纷跳了出来，振翅高歌。钦宗见状，潸然泪下，说：尔等早早逃亡吧，待到天朝盛世，再让你们拜见称王。从此，南方蟋蟀与北方蟋蟀在这蛐蛐洼里自由婚配，繁衍生息。果然，800年后，蛐蛐洼出产的蟋蟀在国内国际比赛中屡屡得冠。据中国蟋蟀研究会专家考察，蛐蛐洼的蟋蟀既有南虫个大、头大、项大、腿大和皮色好等特点，又兼北虫的强魄体质、顽强斗性、持久耐力和受口凶悍、咬死不败的烈性。南北虫结合繁育的后代子孙们，基因优化互补，是为夺冠之因。至清代，已享誉京华，成为朝廷贡品。
　　早年，我曾听奶奶讲过一个《蛐蛐洼蟋蟀斗慈禧》的故事。那是同治十二年八月，我们村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说是紫禁城朝廷命官奉慈禧太后懿旨来此采办蟋蟀。慈禧卖国求荣，老百姓早就恨透了她。这次怕大祸临头，家家烧香求佛，但愿消灾免祸。一天中午，保长吆喝全村人都到村口集合，迎接朝廷官员。只见官道上走来一行队伍，有骑马的，抬轿的，步行的，打着各色旗帜，刀枪剑戟，耀眼生辉，鸣锣开道，煞是热闹。队伍来到村前，两抬轿子落地，走出两人。原来，老佛爷慈禧太后生日快到了，为庆大寿，大太监李莲英献媚增添一项斗蟋蟀的游戏，便派内务府官员贾大鼎、郭老福前来蛐蛐洼选虫子。二人都是外行，只认个大的挑，却不知雌性蟋蟀不会斗。于是村民们就在地里捉了一些大个的雌虫，再把显示雌性的尾巴剪掉，贡给老佛爷。回宫后，慈禧见采办的蟋蟀个大体阔，一时喜上眉梢，可等放到盆里，个个唯唯诺诺，任凭怎样挑逗也不争斗。宫中有内行人仔细一看，才认出选的都是雌蟋，大叫上当。雌蟋与慈禧是谐音，老佛爷大怒，把两名差官捉拿下狱。这个故事至尽还在当地流传。
　　孩子时候，每到秋季，我们一群小伙伴也跟着大人去地里捉蛐蛐。捕虫工具是一个小网罩，绑在一根短竹竿上，发现蛐蛐，顺手一罩，再慢慢取出，放在罐里。看似简单，其实没有几年工夫，很难做到。这全凭眼疾手快，从发现目标到入罐不超过一分钟时间，出手还要轻，不然会弄断小虫腿脚翅子的，变成残废。蟋蟀罐品种很多，但一般人家用的都是泥制的，也有铁的，铜的葫芦的。据说过去达官富豪用的是金银罐，御用蟋蟀罐上面还镶嵌了宝石、玛瑙，但我却从没见过。我们家有一个祖传的蟋蟀罐，虽是黄泥烧制的，但非常精致，上面画了一幅四个童子在老柳树下斗蛐蛐的彩图，神态各异，栩栩如生。不过我们小孩子出门捉蛐蛐拿的多是葫芦罐儿，不怕摔碎的。我们把捉到的蛐蛐放到盆里，每人手里拿一根麦秆儿，对着斗盆趴在地上，嘴里高叫着咬！咬真比现今看世界杯还过瘾嘛！
　　一晃20多年过去了。听来省城办事的乡亲说，这些年家乡人靠卖蟋蟀发了财，我心中自然高兴。去年八月的一天，我有幸回家探亲，耳闻目睹了家乡的变化。走进村里，映入眼帘的是一幢幢红砖小楼，过去的土坯房子永远成为回忆。然诺大一个村子却几乎空巷，问路边一个孩子，才知人们都捉蛐蛐去了。我信步往田里走去，忽然传来一阵吆喝声。哦，在一片刚刚收获的玉米地里，几百口子人组成一个方阵，男女老少手牵着手，在沙哑的嚎嗨声中非常有规则地摇晃着胳膊，每喊一声跺一下脚，队伍就前进一步，远远看去，象苗族人跳起篝火舞，又似非洲土著在降神驱魔。隐藏在地上的小生灵们被这暴风骤雨般的呐喊惊吓的乱蹦乱跳，包围圈渐渐缩小，走出方阵的几十个男女手握网罩，开始捉虫。大的雄的卖钱，小的雌的喂鸡，一网打尽，统统入罐。我仿佛欣赏了一场世纪演出，又目睹了一场人对昆虫的惨烈围剿。
　　镇长是我中学同学，一身西服打扮，脖子上系着鲜红的领带，早已没了20年前向我借钱买猪仔时的乞怜状。他告诉我，村民发财首先要感谢孙北洋。我忽然想起来了，北洋就是那个斗虫冠军青皮傻的孙子，长我三岁，头脑和手脚都很机敏，小时侯他向爷爷学得一手捉虫斗虫技艺，那时我们谁也比不过他。10多年前，孙北洋带了30条虫到广州拜师，不但学得高超技艺，老师还帮他联系结识了不少蟋蟀商人，30条虫子被广州人抢购一空，足足卖了10000块钱。北洋回村后，立即向乡亲们发布了这一消息，惊得全村人目瞪口呆。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做梦也没想到，小小虫子还能卖大钱。从此，孙北洋就约上几个同村青年，走南闯北当起蟋蟀贩子，一年就发了家。蛐蛐洼的蟋蟀名气越来越大，每年八、九月份，全国几十个大城市甚至香港、澳门、台湾的虫迷纷纷前来交易。镇政府因势利导，打出了蟋蟀搭台，经济唱戏的牌子，请专家来此办学习班，传授捉虫斗虫技艺，还印发学习手册，人手一本，农民自发的学习热潮比红海洋时代学习老三篇还红火。如今，走进蛐蛐洼，你随便问一个人，都能背出大头圆结腚，脑搭浅无多，丝路根根透，明亮若揩磨的促织经。全镇30多个村子，每年仅卖蟋蟀一项就收入两千万元。镇上每年举办一次蟋蟀节，到时有一万多来自国内外的客商参加交易。这些人一住就是十几天，坐车、吃饭、住宿、买东西，都要扔票子，于是精明的农民又开起旅馆、饭店、商店，搞起出租车公司，小小蟋蟀演绎的巨大财富滚滚流入蛐蛐洼人的腰包。
　　讲到这里，镇长忽然话锋一转，叹口气说：由于无尽无休的捕捉，地里的蟋蟀越来越少了。现在一个壮劳力起早贪黑捉一天，最多能捕到5、6条虫，这几年农民收入呈减缓趋势。他告诉我，镇政府已做出《严禁滥捕蟋蟀》的决定，但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下，农民并未自觉执行。照这样下去，过不了5年，蛐蛐洼里就看不到蛐蛐了。
　　夜里，我下榻孙北洋的小旅馆。一处四合院的房子，只住着我们两个客人。老者是西安一所大学的生物学教授，每年都来这里买蟋蟀。老人说，退休了，找个乐子，也是爱好。再者借此搞点生态方面的研究。对蛐蛐洼的前景，老教授持悲观态度。为此，他正在写一篇关于保护蛐蛐洼生态环境的文章，建议有关部门引起高度重视。我为老人的精神深深感动，特意沏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茶请他品尝。
　　此刻，明亮的月光洒在院子里，我们搬两把椅子坐在天井乘凉。老人品一口茶，慢慢吟道：西窗独暗坐，满耳新蛩声我说：这不是白居易的《禁中闻蛩》诗吗？可这农家院子里再也听不到蛐蛐们的大合唱了。他点点头，若有所思，忽然侧耳细听什么远处，传来几声蛐蛐叫声，显得恁样孤单、凄凉。我心中一震：啊，蛐蛐洼，我可爱的家乡，你不能失去这些小生灵们，但愿这不是最后的吟哦
　　作者写于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