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背粪

　　春天来了，我在城市又想起农村的一个场景：背粪
　　四十多年前，我去县城外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插队落户，那儿山很高，一个山头连着一个山头，景色壮美的惊人。记忆中，很多生活的场景都和山有关，如每年开春后，向山坡上那一块块农田里背粪，它虽说充满了艰辛，却蕴含了很多生活的诗意。
　　背粪是为了春暖花开时点种苞谷，常常是春节过完，高山上还残存着一片片雪时，在那曲折蜿蜒的山间小路上，老乡们一清早便披着阵阵寒气，每人一只背篓，里面装满了弥散着团团腥臭气的农家粪，排成一字长队，蛇一样蠕动在早春的浓雾里，既没有矫情也没有虚假，只是一种节奏，一幅移动的画面。
　　因为终日守护着大山，背便成为乡民们生活中一种不可缺乏的技艺，而其它的背，基本上是单枪匹马，一个个如同一只受伤的鹿，踽踽地，独行在那一条条羊肠路上，唯有背粪的时候他们才成群结队，一边踩着残雪，一边放声唱着山歌。记忆最深的，是那位叫水娃的媳妇，她的歌喉最悦耳，很多人都唱不过她，那声音好似一只云雀掠过，带着一丝丝哀怨，催人泪下：
　　苦命人啊苦命人，
　　苦到油尽灯干星儿落，
　　明早仙妹子走上门，
　　鸡儿叫，猫儿闹，
　　等着我响午娶婆姨。
　　唤一声亲娘啊，
　　你儿的日子愁苦多
　　我奇怪她为什么唱得那么好听？老乡们脸上为什么绽满了那么多笑容？
　　其实，背粪是一件既脏又累的农活，高高的山，窄窄的路，湿漉漉的粪，扑鼻的腥臭，那竹编的背篓压在肩上，像背负着一座埋葬着死狗烂鱼的山。但那些年里，我很少听到老乡们口出怨言，反倒是其乐融融。干其它农活时可以偷懒耍滑，但唯独在这背粪这样农活上，他们绝不吝啬气力，男女老少只要肩能背腿能迈，都会投入到背粪这一行列中，而它之所以能令老乡们乐此不疲，是因为它蕴含着一种企盼！一种来年秋天时的丰收！
　　至今还记得，在后山一处断崖边，一位名叫棍棍娃的男人，为了多挣几个工分，在背篓底下填了一些麦草，使那粪高出好大一截，被人发现，招来大家好一阵奚落。他羞愤难耐，竟自落于那悬崖下，留下一个装满粪的背篓，像一个惊叹号，立在那断崖边。他的死是一个惋惜，也是一个警示，从此，在那条背粪的队伍中，多了一些踏实的脚步。
　　也有走乡过镇上大路的时候。那年，青黄不接，老乡们在凄苦中终于熬到了开春，这意味着又一个新的希望来了。可是饥饿的年月，粪也成了稀罕之物，好在村里有个亲戚在镇小学当校长，于是，学校厕所里的粪，全部给了我所在的生产队。那天，当生产队长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的时，老乡们群情振奋。第二天，天还麻麻亮，大家就从炕上爬起来，顶着一片晨星，披着一身湿漉漉的水雾，步行十多公里的山路，马不停蹄地朝那小学赶。天亮时分，大家跟着队长走进小学校。当即，你掏粪，我拌灰，干得有条不紊，之后，又片刻不停，你追我赶把粪背回村里。那天，天上飘着零星的小雪，全村人几乎是倾巢出动，人们一个尾随着一个，像一群回归的大雁，既醒目又动人。因为那粪尚没发酵好，粪汁透过背篓的空隙，渗漏出来，湿湿地流淌在每一个人的脊背上。而大家没有一个人喊臭，像是拾到了什么金银财宝似的，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一边跑一边嗷嗷嗷嚎叫：噢一一哟哟哟
　　而今，数十年过去了，随着社会的进步，令老乡们喜爱的农家肥已被化肥取代。因此，背粪已成为一个记忆，劳动强度减轻了，棍棍娃的悲剧自然也不会再发生了。但我常想，那蜿蜒如蛇的队伍，那裹满了凄苦的山歌，那些踩碎了浓雾的脚步，那一阵阵浪声笑语，无疑也随之走远了。
　　作者简介：王恩豫，宝鸡供电段退休职工。已发表散文小说一百余万字，作品散见《中国铁路文学》《北京铁路文学》《天山路》《驼铃》《都市文学》《芳草》《人民铁道报》《陕西工人报》等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