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家的白骡子原以为会养它终老，没曾想最后还是卖了换钱

　　我儿时的农村，畜力还是乡亲们耕田种地的主力，不要说联合收割机之类的大型农业机械，就连拖拉机等现在常见的农机，往往也是几个村才能凑出一两台，且租用价格极贵。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民们，没有人愿意花钱雇用农机，在他们看来，自己出的力气、受的苦不算钱，今天累个半死明天，回家喝一口睡一觉，明天便能缓过来，简直不要太划算。
　　畜力是活物，乡亲们管它们叫生灵。生灵和人一样，只要能吃就能干活，它们吃的，是地里出产的、草滩里现成的，除了买来时的成本，往后也不用花钱，和人力一样的划算。至于耕种慢，拉货慢，无所谓，农民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耐心，慢慢干就是了。
　　村里人养出力的生灵，以驴、牛、骡子为主。我们在电视里常见的马甚是少见，据说是因为养它费力，驯化困难，力气却不比以上几位多多少，很多时候还有所不如。在我看来，这是乡亲们维护穷困之下面子的说辞，毕竟，马比那老三位都要贵，且贵不少。
　　生活在农村的大伯家养的是头骡子，远看是白色，近看有不少杂毛。尽管如此，它在我的眼里就是《西游记》里的白龙马，神气、神秘。神气是由于它相比矮小的我过于高大，神秘是因为纵容疼爱我的大伯从来不让我骑它，说白骡子是干活的，不是让人骑的。我问大伯为什么，大伯说，你骑它是对它的不尊重。年幼的我当然不懂，哭着闹着不依，大伯没办法，只好告诉我实话：白骡子是白龙马，谁骑上就会变成唐僧。
　　我讨厌磨磨唧唧的唐僧，一脸无辜样，整体念咒迫害孙悟空，所以我便打消了骑白骡子的念头。
　　骡子和马很相似，我却能一眼认出它们的区别。大伯家的白骡子不知道是什么品种，要比我见过的本地马高大不少，但是它脖子里的鬃毛比马短，特别好认。多年后，当我见识了真正的高头大马，方知我们本地的蒙古马真是矮小温顺了太多，当年被我视为神物的白骡子亦是相形见绌。
　　大伯家的白骡子岁数比我大好几岁，我小时候正是它出力的年龄。白骡子性情温顺，没有驴的倔脾气，也没有牛那么慢，是大伯种田的好帮手。可能是它和大伯大娘相处久了，我总觉得它能听懂大伯说话，每次干活回来，大伯卸了白骡子身上的装具，和它说一声：回去吧。它就乖乖地回到马房，安静地等着大伯喂草。有时候大伯忙于其他事情，喂草稍微推后些，白骡子自己先从草房没遮挡的窗户叼几根出来，缓缓地嚼着，继续等待。
　　在我看来，能等待的生灵，最像农民。它们安静的模样，和种地、割地、镰草时的乡亲们很像，看上去不慌不忙，急脾气的人以为他们在偷懒，自顾自地低头向前冲，当急脾气以为自己遥遥领先时，回头一看，咦，那个看上去慢吞吞的人，就跟在后面。来回几次，急脾气没了力气，慢吞吞的人呵呵一笑，便从他身前超过，端得是神奇。
　　农民就是这样，一年三季的劳作，让他们知道了一个道理：力气要均着使，那样才长久。习惯了看着庄稼从发芽到成熟过程的乡亲们，也习惯了日升日落，习惯了人走人留，他们似乎没有了脾气，永远是缓缓的模样。可他们却一直坚守在自家的田头，把工作和生活融到了一起。
　　农民，一生都在工作，一生都在生活。所以，他们的吃苦耐劳，是生活工作的相互妥协和相互激励的结果。
　　白骡子和农民一样，你让它干活，它不反对，你让它休息，它不兴奋。只要吃饱喝足，它便和大伯一样，仿佛永不知累，永不停歇。在我的心中，白骡子和大伯的区别是，一个睡在房子里，一个睡在马房里。
　　我最喜欢的是和大伯去粮库交粮或者去县城卖甜菜，这两个时候，可以坐骡子车。白骡子套车，要佩戴很多行头，好像一个将要登上舞台的演员。大伯家的大车主体是木制的，看上去很是有些年头，为了防雨和经久耐用，大车上包了一层铁板。铁板滑溜溜的，夏天坐上去烫屁股，那我也不怕，孩子们不会在意这些细节，他们关心的，只是大人们让不让跟着去。
　　相比卖甜菜，我更喜欢交粮食。一口口的麻袋，整齐地摞在车上，大伯会在麻袋间给我留下一个小小的空间，方便我窝在里面。窝着憋屈了，我顺腿爬出来，躺在麻袋上，看着湛蓝的天，闻着芳香的草，嘴里无聊地嚼着胡麻籽，如今想想，都觉得幸福悠闲。
　　小孩子在骡子车上是不会老实的。每次和大伯出车，我都要拿上我那把掉了把的玩具枪，一会跳上车，一会跳进路边的草滩，模拟着打仗的情节，自己和虚拟的敌人打一场仗。打仗的结果有胜有败，胜了，我会站在大车上高声呼叫，败了，我就捂着胸口，倒在车上装作牺牲。当然，临死前必须说几句豪言壮语，惹得大伯哈哈大笑，骡子不是拉一粪兜子就是打几个响嚏，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在笑话我。
　　骡子车上有货的时候大伯是不上车的，要是走累了，就在车边上搭一会，有了脚力继续走路，绝不加重白骡子的负担。回程空车时，大伯也会坐车，负重减轻的骡子，不用大伯鞭子的催促，没事自己跑几步，颠颠车上的我们，不比现在坐汽车的感觉差。
　　白骡子在大伯家服务了很多年，直到我快上初中时，它再也拉不动车，干不了活。我一直以为，已经成为大伯家人的白骡子，即使老了，大伯也不会把它卖掉，而是会和书上写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在大伯家终老。
　　可惜，现实与理想往往相反。长成少年的我，这样想也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减少一点点负罪感。大伯卖白骡子是在我暑假回乡的时候，说是为了特意等我，让我骑在白骡子上照张相。彼时，已经对人间来去有些认识的我，央求邻居给我们一家子和白骡子一起照了张相片，我没有骑在它身上，我知道，那是对它的不尊重。
　　收骡子的人终于还是来了，我们都知道，白骡子被它收走是什么结果，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当时的它能卖大一千多块，对于大伯一家来说是比不小的收入，可以在买别的生灵时贴补一些。
　　白骡子没反抗，和往常一样默默地走出了院子。大娘已经哭成了泪人，大伯牵着它，眼圈泛红，嘴里低声叨念着什么，一如过去的十几年。我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看着大伯和白骡子蹒跚的脚步，在落日的余晖下，渐渐融为一体，一时间，残阳如血。
　　白骡子走了，走向了等待它的命运。我不会去责难大伯，我还没有这个资格，亦或者，所有的人都没有这样的资格，就像村子里所有年老生灵的最终归宿一样，残忍、无奈。
　　大伯家后来养了一头牛，又为大伯服务了很多年。它的结局，和白骡子一样，只不过那时的我已经成年，在滚滚红尘中早已忘记了眼泪，或者，丢掉了善良。
　　如今，大伯去世了很多年，大娘每年还会种几亩地，不为别的，就为有点事干。机械化的耕作，极大地缓解了大娘的劳累、大娘经常说，大伯没赶上好时候，看看现在，种地也不累了。尽管大娘口中的不累，在我看来依然是很累。可作为被她从小看大的侄子，我没有劝她别干，我知道，只要能动，大娘一定会继续干下去，歇着，反而会让她不习惯。
　　只是，每当我看到大娘收秋的身影，都会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乡亲们一起干活时的热火朝天。那时候祖父母还在，大伯还在，村子里熟悉的脸庞都还在，在拥挤的人群中，有一个白色的身躯，它嚼着草，看着人们，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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