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之死

　　小宝是流浪汉。
　　其实不是的。
　　小宝还会写诗歌呢，那是整座村子里唯一能够读懂床前明月光的人。
　　就在那座与城市一墙之隔的山村里，墙的这头是繁华的大城市，究竟有多繁华呢，从前小宝是不知道的，他只能听那些去过城市的长辈们说起，听说那儿随随便便的一条路都是黄金铺成的，随便一块石头都是白银雕刻的，任何一座屋子前都有热腾腾的烤全羊、烤猪蹄，反正那儿是小宝能够想象的极致世界。
　　小宝的家乡就在墙的另外一头，山就是山，山风春暖花开，山野冬霜冷白，他家在山腰上住着，歪歪斜斜的屋子里堵着他爸爸妈妈姐姐哥哥他自己五口人，他读书就在山前的那一座山脚下的大河边。
　　那年小宝瞒着父母偷偷乘火车去城里了。
　　他去打工，去过城里的哥哥姐姐都说那儿有饭吃。
　　花了从家里带来的一百元钱，托老乡找了份活，没干几天就因为世界金融危机工厂倒闭了，小宝拿着最后得到的五十元钱住在了街头。
　　那金融危机可真可怕啊，被工厂炒出来的人越来越多，而且连许多城里人都被炒熟了屁股，只能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跑来跑去。
　　小宝这么一等就足足等了一个多月，在街上啃完了所有的馒头。
　　其实开始时还好，他每顿饭都有一个馒头吃，后来他发现不对劲了，再这样下去连馒头都啃不了了，所有开始由每天两个馒头压缩到每天一个半馒头，直到最后每天一个馒头，就算是这样，也只是支撑他过完了第三十天的日子，第三十一天他成了流浪汉。
　　那么什么叫做流浪汉呢？按照他自己的标准流浪汉就是连馒头都啃不上的穷鬼，当然城里的标准是不能这样的，小宝想啊自己不仅有馒头啃，而且自己还能写诗，怎么也算不上是流浪汉吧，于是他在街头用烟屁股写了一首诗：
　　那么走吧
　　这儿没有温暖的窝蹲
　　那么走吧
　　这儿没有香香的饭啃
　　那么
　　天空依然是有光明
　　我却不敢睁开眼睛
　　大地还是充满花开
　　我却不能唱出歌声
　　那么走吧
　　我想回那座小山村
　　我想过热闹的新春
　　我想
　　我想做幸福的人
　　写完后，就糟糕了，被城管抓进了牢里，幸好小宝实在是什么都没有，被关押了数日，城管也觉得这样还得管小宝饭，实在亏本，于是小宝出来了。
　　他知道，城里是不允许写下自己的愿望的，城里是不能说出梦想的，大城市有大规矩，不是他这样的农村人能够懂的，沉默是最好的。
　　于是，小宝沉默了，他不再光明正大地写诗，改成了偷偷摸摸地写诗，写在哪里呢？不写他实在憋不住，就写在工地的墙上，就写在没有人的小巷子里，还要写在广告牌上，被追打、被抽耳光、被嘲笑，他还是要写，专门趁着三更半夜起来写。
　　幸好城市人有大胸怀，见过他多了，顶多笑一句乡巴佬穷狗也就放过他的命了。
　　依靠着拾拣些破烂，小宝算是勉强活了下来，老天不负有心人，渐渐地小宝竟然开始有多余的钱了，而且倚靠着捡破烂他还租起了房子，成了许多老乡眼中的有钱人，但是小宝他自己依然坚持着勤俭节约的落后思维，什么也不管，继续努力地捡垃圾，最绝的是，他除了必要的时候说话，其余时候他都是沉默的，许多城里人以为他是哑巴，倒也愿意给他些破烂玩意。
　　十九岁那年，小宝终于写满了整整三本厚的诗歌集，他整夜地抱着他的诗集不能睡觉，做梦都梦见他的诗集出版了。
　　当二十岁那年，小宝有钱了，买了三轮车。
　　城里人特热心肠，给他介绍了老婆，破天荒那个女子竟然也是城里人，虽然有些脑残，凑合着好歹能用，而且是城里的品质。
　　小宝啊，你愿不愿意啊？这家姑娘好歹也是城里人，你可算是赚大了！
　　嗯
　　嗯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要是答应了，你可不能亏待了人家姑娘，礼钱是不能少的！
　　好。
　　小宝娶妻了，到家时突然发现那老婆竟然还不会说话，每天只是朝着他嘿嘿地笑，到最后连小宝自己都分不清楚什么是笑什么是哭了。
　　小宝破产了，因为他老婆突然生病要动大手术，他只能将所有的破烂都卖了，钱也没了，最后老婆还是死了，死的时候竟朝着小宝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双腿一蹬就去了。
　　四本诗集是陪着小宝的，小宝什么都没有了，流浪在这个城市。
　　他开始灰头土脸地过日子。
　　那天，我走在巷子里，看见他在写着什么，走过去看看，他朝着我嘿嘿一笑，那模样和他死去的老婆有惊人的七分相似。
　　墙上写着：我不渴求美丽，我想要回我的家去！
　　再后来，小宝脸色愈见得灰颓，诗歌也写得神经兮兮，我看见他在公厕的门上写道：
　　狗
　　老鼠
　　大飞鸟
　　我的生命啊
　　在轻轻叹息
　　最后一回见到小宝是在我家路旁的巷子口，他在买馒头，他问：老板，买个馒头。
　　你要多少个？
　　一个好了，嘿嘿。
　　才一个？不卖！
　　嘿嘿
　　小宝干笑几声就走了，走时还在嘿嘿地傻笑，狠狠地抱着他的那捧诗集。
　　第二天，冷空气南下，农历大雪，天地成白。
　　第三天，冰冻了。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宝，也许死了，也许回家了。
　　我还记得他写的最后一句诗歌是，当然那是他自以为是说是诗歌啦，城里的标准是不可能那样的，小宝说：我要沿着歪歪斜斜的道路，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