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花和酸汤牛肉粉

　　阳春三月，上巳节时，驱车一路向西，进入地无三尺平的贵州。峡谷隧道，高桥在天空，山峦云雾，可掬洗面，车行天上，春情冶荡，恍惚如神仙在青黛晴岚穿梭。
　　日暮流霭，霞光山后透射，车到贵定盘江，音寨布依村落，金海雪山地。
　　四面环山，檐槛错落，屋舍俨然。山坡一片雪白李花，婉若游龙，白鳞璀璨，青峰吐雾，如飘雪满山。当中洼地却是金黄波浪起伏，油菜花黄得耀眼，珠蕊凝结，蜂蝶蹁跹。金海是油菜花，雪山是李花，李树是盘江酥李。间有桃花，人面绯红，华茂春松，叶浓积翠。
　　我常分不清李花和梨花，倒是能分李子和梨子。诵咏梨花诗篇极多，而念李花诗少。梨花一枝春带雨是梨树的天姿，李树只适合古老而神秘的寓言，譬如老子，生而指李树，因以为姓，此为一说，老子其人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孔子说：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譬如李白，李阳冰在《草堂集序》中说：逃归于蜀，复指李树而生伯阳。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又说李白五岁对诗李花怒放一树白，得名李白。总之李白注定与别人不一样，他的相貌是哆如饿虎，他的气质是谪仙人。
　　大唐盛世，是李唐，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李唐如一树繁花。
　　李花结李子。李子酸，生之李酸，熟李汁多肉甜，而皮仍酸。广西食李，两片木板夹碎，抛匀盐、糖和辣椒粉，静置半个钟可食，酸甜可口。再讲究的，拌陈皮粉、甘草粉和酸梅粉，更为美味。广西嗜酸，贵州更嗜酸。酸汤鱼、酸汤猪脚，其酸独具风格。
　　凯里的酸汤以西红柿、姜蒜、红椒和木姜子一起发酵而成。酸味天真自然，尤其是木姜子独特迷人的香，恍入仙境。木姜子又称山胡椒，性温味辛，祛风散寒，果含芳香油，气蓄谋香，味辛辣，微苦而麻。开风味餐馆的谢老板称之为：酸汤佳肴中灵魂的重心。
　　那天，我在苗乡酸汤牛肉粉店吃了一碗酸汤牛肉粉。用的是贵州凯里红酸汤制法，木姜子的异香令我沉迷。
　　粉烫过，浇上红酸汤，再兑骨头汤，牛肉切得厚而宽，有水浒里大块吃肉的感觉，韭段和芫荽飘上绿色，碗面便鲜活了。鱼腥草、炒酸菜、酸萝卜丝、油爆辣椒，诸味皆有。春初早韭，秋末晚菘，韭菜以春为美，汪曾祺以为夏天的韭菜味殊劣，有六月韭，臭死狗之谓。我于小暑后往食，这家店的夏韭气不冲，叶不糙，也是难得。
　　酸汤三鲜粉不是烫还是煮。瘦肉猪肝粉肠略炒，加豆芽和骨头汤煮粉，没有韭菜和芫荽，碗面清色无绿，大味不变，小味稍异。除了那几样小菜，这次多加豆瓣辣椒酱，酸甜不辣。总之就是重口味的一大碗。
　　三度前往时，老板娘不在店，老板公在。我说要猪脚粉，男主说酸汤猪脚粉煮的呗，不是烫的，我说行，几多钱，男主说你看牌子上给，我说没写，男主说小碗10元，我说好，要榨粉。立即微信付款。上次来想吃酸汤猪脚粉，老板娘要价18元，吃不起，改吃三鲜。关于金钱，还是男人大度些，手粗缝隙宽。
　　这次所有小菜都凑齐了。猪脚斩小块，肥瘦分离，幸而瘦的不渣，说是小碗，其实粉多，有点撑。
　　韭菜、芫荽、鱼腥草、酸菜、姜蒜、花椒胡椒、烘辣椒粉和木姜子的气味混杂，独特奇异，与众不同，可能会吓跑好多人。
　　老板娘说有人点了外卖，没想到是这种妖窈绝望的香味，要求退款。她委屈地说贵州酸汤就是这样发酵的就是这样的味阿。老板娘是武宣人，武宣红糟酸有过之而无不及，嗜酸的人都爱。吃粉间，三个外卖小哥已经在等出货。
　　长风路老街生料大碗粉也有酸汤底的煮粉，其酸汤亦以西红柿调制，却不类贵州风味。东环路君悦壹号的酸汤牛肉粉只是小吃，以为锅底烹鱼羊猪牛，豆腐青蔬，肥醲调畅，羽觞尽醉，方为幸事。吃小火锅时候，有得选，我总是选酸汤锅底，开胃解腻。
　　说酸，每年夏天都要酸牙若干天，不是多吃生芒果，就是多吃了李子。《尔雅》曰：五沃之土，其木宜梅李。换过来说，梅李皆长于沃土，然而李子不宜多食，酸牙之外，易伤脾胃，生痰助湿，俗话说：桃饱李伤人。
　　李花诗少，该有还是有的。先有曹植《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只是处处瓜田李下，被人怀疑的所在多有。凯里红酸汤调的味，它就得有木姜子，木姜子就得这个香，疑又何用？
　　王安石便管不了许多，如此骤急春景，浩荡东风，正宜把酒看花，其诗《李花》：
　　朝摘桃花红破萼，莫摘李花繁满枝。
　　客心浩荡东风急，把酒看花能几时。
　　还有一个曾把自己比作李花的诗人李商隐，愁绪满肠，哀婉蕴藉，做了一首《李花》诗，其诗曰：
　　李径独来数，愁情相与悬。
　　自明无月夜，强笑欲风天。
　　减粉与园箨，分香沾渚莲。
　　徐妃久已嫁，犹自玉为钿。
　　李家人写李花，怎么说也是李家的事。李义山深陷类如瓜田李下的谗言，仕途功名折损干净，萧绎说徐妃浪荡，其实徐妃何尝不是李花之洁，满城风雪嫁徐妃。李商隐洞若观火，诗意隐晦表达。
　　人生苦短，我以为木姜子于酸汤的芳香，恰如半面妆的美人，兀自行乐，与尔何干。既然徐妃久嫁，正宜把酒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