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有你

　　记不得是哪一年的哪一天，是早晨还是晚上，是冬天还是夏天，所有的故事背景一切都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时你白白的圆脸，大大的眼睛，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
　　你把手伸进衣兜里，笑着对我说：把眼睛闭上，姑姑要给你变好吃的东西。
　　我把眼睛闭上，心里琢磨着：你会给我变什么好吃的东西？烤地瓜？大红枣？甜甜的茅草根？在那个年代，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确实你也没给我变出过什么更新的花样。
　　把手伸出来。
　　我顺从地伸出手，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放进我的手心。
　　把眼睛睁开。
　　我睁开双眼，是一块包着鲜艳塑料纸的花糖！
　　花糖，在当时我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见别的小朋友炫耀地往嘴里送过，还没尝过它的味道。
　　我迫不及待地扒开花纸，赶紧把糖放进嘴里。
　　你很幸福的样子看着我，那神情好像糖放进了你自己的嘴里。
　　你笑着对我说：吃花糖不要嚼，放进嘴里后含着，让它自己慢慢融化，这样才能甜得长久。
　　我已经嘎嘣几下嚼碎吞咽下去。回味着嘴里甜甜的味道，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你问：姑姑，你吃过花糖吗？
　　没有，听别人这样说过。甜不甜？
　　甜。只是你说话太慢，我已经嚼碎咽下去了。
　　你本来已经笑弯了的眼睛眨了一下，依旧温柔，但带着一丝遗憾说：记住，再吃糖的时候，放在嘴里含着，不要再嚼碎往下咽了。
　　记住了。可是什么时候还会有糖吃？
　　你又把手放进衣兜里，却什么也没掏出来，脸上浮出愧歉的表情回答我：这块花糖是别人送我的，再有人送我，我还会留给你。
　　终于又有一块花糖吃了！
　　我小心翼翼地扒开糖纸，慢慢放进嘴里，讨好地对你说：姑姑，我这次不把糖嚼碎，要慢慢含着。
　　你满脸含笑地抚摸着我的头，夸奖我说：真乖！
　　你的话音刚落，我嘴里的糖像被施了魔法一样，还没等我感觉出味道，就自己从我的嘴里往下滑，直接进到肚子里。你脸上的表情突然变了，拉住我的手，紧张地问：乖，你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
　　我低着头，小声说：姑姑，这次我真没想嚼，但不小心一下子吞了下去。
　　你愣住了，看着我没说话。
　　姑姑，我真不是故意的。再有人给你糖你就自己吃，别留给我了。
　　你叹了口气说：谁能舍得买糖送给别人吃？这是人家订婚的喜糖，每人送一块。今年恐怕没人再订婚了。好了，别难过了，就当今天姑姑没给你糖吃。现在姑姑来给你讲故事。听你讲故事，像吃好东西一样让人高兴，我不再为糖的事难过。
　　再次吃糖，到了你订婚的时候。那个被我将要喊做姑父的人将一包花糖放在桌子上。围在桌前的亲戚每人拿了一块，你塞给我两块。母亲把剩下的花糖包起来递给你说：留着这些送给向你道喜的人。
　　准姑父刚走，亲戚散去，你那些等在大门外看新女婿的伙伴，欢笑着涌到你面前要喜糖吃。每人一块，花糖被分完了。
　　姑姑，别人都有糖吃，你为什么没有？我给你一块。我嘴里的糖还在散发着香甜的味道，将攥在手心里的糖递到你面前。
　　好孩子。你把糖拿过去，剥开糖纸，将那块花糖从中间咬开，一半自己在嘴里含着，一半重新包起来又递给我。
　　望着你那张甜甜的笑脸，我暗暗发誓：长大后我一定要买很多花糖送给你吃。
　　事后我知道，你并没有将母亲递给你的糖全部送人，还留下几块等着在你闲暇的时候变给我吃。
　　有你真好，不时来给我送意外惊喜。让我有了糖吃，并且学会了怎样才能让糖甜得长久。
　　你结婚的那天，我不去上学，哭着闹着要跟你去。
　　你把我抱起来，擦着我脸上的泪水说：乖，不哭。到学校里好好学习，放了学姑姑会来接你。姑姑没上过学，你做完作业教姑姑识字，做姑姑的老师。
　　我还能做姑姑的老师？
　　我知道姑姑从来不骗我，放了学还可以见到我亲爱的姑姑，不哭了。为了做好姑姑的老师，我又高高兴兴地去上学，把心都用到了学习上。
　　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我都是从你身边度过的。逐渐长大以后，我不再天天往你家跑。但我最幸福的事，仍然是放学回家看到你带着表弟、表妹笑着迎接我，或者是星期天在你家和表弟、表妹等着你从地里收工回来。
　　令我现在想起来就愧疚的是，我每次到你家你都会把我叫到一边，让我一个人躲到一边偷偷地吃煮鸡蛋。我长大后才明白，这些鸡蛋是你积攒下来，留着换成钱买东西用的，不曾舍得让表弟、表妹吃过。那时的我真是不懂事，竟然一个人偷偷地吃得心安理得，连让你尝一口的念头就没有。
　　我长大了，也到了结婚的年龄。高不攀，低不就，成了父母的一块心病。
　　你给我讲你和姑父的故事，讲你当年伙伴们的家庭。你说：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家庭，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结婚就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相互容忍、扶持着向前走。只要对方人品好，其余的都是小事，找对象不能太苛刻。
　　我听了你的话，找了人品好的老公，家庭却一贫如洗。那时的你正值壮年，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下办家庭养殖。你家就成了我的银行。大事小事，只要钱不凑手就去找你，你对我大力相助，包括我的姑父对我都是有求不应，不曾皱过一次眉头。
　　我有了孩子，婆婆常年卧床。病的病，小的小，一肚子的牢骚发不尽。你笑着安慰我：人这一生只有两个阶段用人：小和老。谁也不愿生病，你婆婆不容易，你要好好待她。穷不能扎下穷根，日子都是人过的。你年轻，有力气，只要舍得付出，没有白下的力。姑姑相信一句话：力到财来，好心得好报。
　　力到财来，好心得好报。
　　我辛辛苦苦地劳动，用爱心对待和我有缘的人，竟然也做到了名利双丰收。
　　岁月悠悠而过，风霜在我们额头刻下抹不去的痕迹。
　　你不再年轻，我的父母先你而苍老。
　　面对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父母，我心肝俱裂，感觉天塌地陷。
　　灰白头发，满脸皱纹，腰身依旧挺拔，双手依然有力的你满眼含泪。
　　有喜就有悲，有生就有死。人到走的时候谁也拉不住，活着要珍惜，走了要放开。我颤抖的双手被你同样颤抖的双手紧握着，耳边响着你颤抖的声音。
　　有你做我的主心骨，让我度过了那段最阴霾的日子。
　　没了父母的我还是常常回家，回属于你的，一直将我容纳、把我当做家庭一份子的那个家。
　　而你从来都是把我当成你最宠爱的孩子，现在还是一样。虽然我已过不惑之年，但在你面前我还像从前一样等吃坐喝，看着你为我忙忙碌碌。
　　你慈爱地望着我，一如当年望着那个幼小的、等着你给我变好吃东西的小女孩。
　　在外面生活不容易，回来不许再给我抢活干。好好工作，别挂着家。姑姑还健壮，还能劳动。姑姑的幸福就是看着你们这些孩子快乐地生活，能为你们多做点事。
　　我在心里默默私语：有姑姑真好，我的幸福也是你快乐地生活，能多为你做点事。而且我现在已经有这个能力了。
　　感谢生活，让我来到这个世上后就有你相伴，不会感到凄苦和孤独。
　　一路有你，是我的幸运，祈祷你永远陪我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