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七奶奶学哲学

　　老七奶奶学哲学
　　孙青松
　　老七奶奶是我们村的五保户，瞎字不识一个，踮着一双小脚，说话赛炒豆儿，走起路来活像扭秧歌。可一夜之间，她忽然成了全公社泥腿子学哲学用哲学标兵，还给她披上大红花出席全县工农兵学哲学用哲学大会。
　　说起来，这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呢！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全国掀起了工农兵学哲学用哲学运动，我们公社提出的口号是让泥腿子变成哲学家。那时一个村里也没有多少识字的人，对于哲学这么高的学问，就更不明白了。于是，就从毛主席哲学著作里找出一些浅显易懂句子来，让公社干部和学校老师去各个村的政治夜校里宣讲，高年级学生都要联系几个文盲户到家里进行辅导。
　　我们村的夜校设在村西的土地爷庙里，开始可能有些人感到新鲜，有不少进了夜校。可是，这些祖祖辈辈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干起农活来是行家里手，对学习并不感兴趣，渐渐就很少有人去听了。庙里点了一盏油灯，下面黑乎乎的，那个讲课的住村干部累得满嘴吐白沫子，可是定睛一看，下面只剩七、八个人，还有两个打呼噜睡觉的。只有老七奶奶坐在最前排里，一本正经的听。住村干部感动了，问：
　　老七奶奶，你听懂了吗？
　　她摇着头儿，说，你说了一大通，俺还是马马虎虎。又问：这哲学是啥玩意儿呀？鬼子进村那年，村里不少人都躲到老湾北边的蜂树林子去了，惊得黄蜂乱飞，可是别人都没事，只有俺姓薛的人家叫蜂蛰了。当时俺被好几个黄蜂蛰脸，肿得老高，疼了一个月才下去，现在想起来就后怕。这哲学就是‘蛰薛’吧？
　　驻村干部喜得眼里流出泪来，告诉她：老七奶奶，你想到哪去了？毛主席的哲学思想是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武器，老百姓学了，就能变聪明，跟你说的那个蜂蛰姓薛的不是一回事儿。
　　老七奶奶嘴里唠叨着：不是一回事就好，俺可叫黄蜂蛰怕了，还以为哲学就是蛰姓薛的呢。
　　老七爷爷在兄弟中排行老七，大跃进时挖土井被提泥罐子砸死了。老七奶奶一辈子生了八个闺女，前七个孩子都夭折，最后一个小八在大饥荒年代饿死了。最后只剩她一人，老了无依无靠，就由大队照顾她的生活，成了村的五保户。为这，老七奶奶从心里感谢共产党和毛主席。她逢人便说：俺一个孤老婆子，若是赶在旧社会，早就饿死了。还是新社会好哇！所以，老人听党的话，对上边号召要做的事都爱参加。
　　有一天下课，老师问我：你和老七奶奶住一个胡同吧？我说是呀，我就住在老七奶奶家北边，中间只隔一户人家。我问啥事，老师说驻村干部要他选一名高年级学生，亲自到老七奶奶家里辅导哲学。因为你在班里学哲学最好，又挨老七奶奶家近，就推荐了你。我一时为难了，其实我也只是学了个皮毛，光知道一分为二、、透过现象看本质、抓主要矛盾、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几条，有些还不真明白，这能行吗？
　　老师看出我的心思，笑着说：你无论怎样也是个初中生了，总比睁眼瞎老七奶奶强吧？又说：你要有自信，这是个政治任务。再说，你还要考虑明年推荐上高中的的事呢！
　　一说政治任务，我就紧张起来。又一想，如果我坚持不去，明年不推荐我上高中可是大事呀，于是就愉快的接受了任务。
　　星期日上午，我拿了一个小红语录本去了老七奶奶家。一进门就喊：七奶奶在家吗？听到声音，七奶奶掀开门帘，见是我，急忙扭着小脚迎了过来，拉着我的手说：怪不得刚才听到树上的喜鹊叫呢，是你来了。七奶奶爱说爱笑，我向她说明来意，他高兴的说：人家驻村干部想的周到，看俺脑袋不开窍，又叫你这个大中学生来给讲。。。。。。。讲啥来？我说：讲哲学。她一拍巴掌，说，是呀，就是能叫人聪明起来的那个毛主席的哲学。那天在夜校里还闹了笑话，俺跟人家说黄蜂专蛰姓薛的叫‘哲学’呢。
　　七奶奶把我让到里屋的炕沿上坐下，我看到墙上并排挂着两个画像，一张是暗黄色的旧佛像，一张是崭新的穿着绿军装的毛主席像，下面的小桌子上还摆了些大枣、花生和馍馍、饼子类的贡品。
　　我早就知道七奶奶信佛，小时候我常看到她挎着竹篮子去村的庙里烧香拜佛。可破四旧时红卫兵家家户户搜四旧物，都把庙里的菩萨像烧了，她家怎么还挂佛像呀？更不理解的是，七奶奶竟然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和佛像挂在一起了。她见我一时愣着，就说：佛爷爷虽然不如毛主席英明，可也心地善良，普渡众生，为天下老百姓消灾驱祸，俺就把他俩都当做神灵供奉在一起了。上边叫社员‘早请示，晚汇报’，干脆，俺就每天对他俩一起念叨两次。说着，就去供桌上抓了一把花生递给我：吃吧，这是福食。我推辞不要，她就把花生装到我口袋里。
　　她见我手里拿着语录本，说，：现在时兴戴毛主席像章，举小红书，可俺也不知道这里头写的啥，若不，你先给俺念上一段毛主席语录？我说好，就打开语录本，翻到第一页，给她念了起来：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念完，她想了想说：俺听懂头一句了，那意思就是共产党掌握全国大权，领导我们这些老百姓。这就对了，没有共产党和毛主席，咱穷人能分到地主的地吗？毛主席是天下穷人的大救星呀！可后一句是啥意思呢？我说：就是共产党和毛主席想的事，都要按照马克思和列宁这两个人指的路去干。我也不知道这样说准不准，就随口说出了。可她一听却急了，一脸的不高兴，反问我：那个姓马的和姓列的有啥大能耐呀，咱共产党和毛主席还要听他俩的指挥，他俩再能耐也能耐不过咱毛主席呀。接着很肯定的说：你这孩子的话，俺不信！
　　我指着语录上的字说：这是毛主席说的呀，上面写着呢。
　　她听了还是迷茫的摇着头，嘴里嘟囔着：这世上还有比过毛主席的人。。。。。。。。
　　我忽然想起，自己是来给老七奶奶讲哲学的，毛主席语录是她让我读的，爱信不信，管她呢，我还是先干正事。接着就把小红书装到兜里，和她讲起了毛主席关于一切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哲学观点。
　　还没讲完，老七奶奶就说：俺听明白了，不就是一个东西分成两份吗？就这么简单啊。说着从放在炕头的笤帚上拔下一个草棍儿，用手指一掐，分成两段，一段递我，一段自己拿着，笑着说：这不就是一分为二吗？我也笑了，说，七奶奶，毛主席说的一分为二不是一个东西分两半，是说看人看事都有正反两面，不光看到它的正面，也要看到他的反面，就像你花的硬币，有正反两面。我怕她听不明白，就举了一个例子。我们班里有个叫高虎的同学学习不好，同学们都看不起他，嘲笑他是头笨猪。老师在班上说，看人要一分为二，不能只看他的缺点，还要看到他优点的一面。高虎同学学习不好，可能有他的客观原因，可是他热爱劳动，在学校学工学农活动中，高虎同学编的筐又结实耐用又好看，谁能比得了。这就是他的优点。同学们听了老师的话，再也不嘲笑他了。后来在老师帮助下，高虎学习刻苦用功，现在学习成绩数前十名了。这叫一分为二看问题。
　　老七奶奶听得很认真，说，这一分为二也就是说对那些身上有毛病的人不能一棍子打死，要耐心教导，不光看他的毛病，还要看到他身上好的一面呀！我说是呀，这人和事都是不断变化的，光一个眼光看人看事就错了。
　　老七奶奶深深点着头，说这下她真明白了。
　　就这样，每个星期天我都去她家讲哲学，先后讲了毛主席关于一分为二看问题、矛盾无时不在，无时不有，要善于抓主要矛盾、透过现象看本质和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论述。其实我一个十几岁的初中生，有些深奥的道理自己也弄不明白，不过我能联系实际，加上七奶奶爱学习，好奇心又大，听得还挺上瘾。并且，她自己晚上主动去夜校听课，还常常在夜校里发言。听人说，对毛主席这些哲学观点，她领会的最深，就连那些上过几年学的人不懂了还问她呢。
　　后来，老七奶奶成为全社泥腿子学哲学用哲学标兵，还是因为她用毛主席的哲学思想为指导做了三件好事：
　　一次，村里二狗子在外喝多了酒栽倒在了自家门口，媳妇当着众人骂他。二狗子觉得一个大男人脸上没了面子，就打了媳妇一巴掌，媳妇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二狗子慌了神，一连三天去老丈二家叫媳妇，还当着丈母娘的面给媳妇下跪，可媳妇怄气就是不回婆婆家。这时村里人就议论开了，但多是把责任指向二狗子媳妇的。人们说，二狗子平时怕婆子出了名，是村里有名的妻管严，她骂丈夫在先，丈夫打她在后，再说人家二狗子都去你娘家下跪了，若还不回来，就是不懂事了。还有些爱挑事的人甚至鼓动二狗子和媳妇离婚。二狗子一脸愁气，夜里钻到被窝里哭。
　　七奶奶能说会道，平时在村里爱说个媒，好管个家务事。谁家两口子吵架，谁家的鸡跑到另一户被昧起来了，哪家孩子要说媳妇了，只要找到她，她都热情帮忙，苦口婆心的去劝架，帮助乡亲们办好事。这次二狗子娘又来求老七奶奶了。老七奶奶二话没说，当天就由二狗子爹推上小车，把她送到亲家村里。第二天，二狗子媳妇就回家了。
　　具体老七奶奶怎么给二狗子媳妇做的思想工作谁也不知道，但在公社举办的学哲学用哲学会上，老七奶奶发言时却道出了真情。她说见到二狗子媳妇后，第一句话说的就是让他媳妇对这件事和二狗子这个人都要一分为二看待。他打你一耳光不对，应该向你赔礼道歉，可你先骂了人家也不对呀？她又讲了二狗子平时对媳妇的好处，平时媳妇说啥他听啥，媳妇腰疼他捶背，冬天冷了他先钻到凉被窝里为媳妇暖热，还给媳妇端洗脚水等等，为这村里人才喊他妻管严的。直到把她媳妇说笑了，最后二狗子媳妇表示回去也跟着二奶奶去夜校学习一分为二。
　　老七奶奶运用毛主席关于一切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哲学观点开导二狗子媳妇，让二狗子媳妇要一分为二看待丈夫，一分为二对待自己，所以很快做通了思想工作，使小两口重新和好，这不是典型的活学活用，急用先学吗？
　　平时，老七奶奶自个在家里除了给毛主席和如来佛烧香、上供、磕头，闲下来没事，就是串门子和赶大集。我们村子是公社驻地，五天一个集，她逢集必赶，人家赶集买东西，她是看热闹。有一天，她在集市上和一个卖老鼠药的老头儿拉呱，看见队里粮食保管员小黑子提着十几个老鼠夹子凑过来了，就问：你弄这多夹子做啥？小黑子说：别提了，现在仓库里的老鼠多的快赶大集了。开始下老鼠药，也药死了十多个大老鼠，可哪鬼东西后来学精了，看见药食躲着走。这不，我又买了些老鼠夹。小黑子接着问卖鼠药的老头儿：俺上次就买你的鼠药，你这里还有老鼠最爱吃的药吗？老头说：有，好几种呢。说着就把一摞黄包鼠药递给他看。小黑子说：这次不多买了，先要几包试试去。老七奶奶说：你下鼠药时最好用瓜皮，再多抹上些香油，老鼠爱闻香味。二狗子说：这些俺都知道，还是队长告诉的。
　　二狗子走了，老七奶奶也没拿这当回事。可第二个大集上，她又在卖鼠药老头摊子上碰到了小黑子，就问他：上次你逮住多少老鼠？小黑子哭丧着脸说：药不吃，夹子不上，这老鼠咋就恁的聪明呀？队长说了，再解决不了老鼠赶大集的问题，这粮食保管员就不让俺干了。又恳切的对老七奶奶说：七奶奶，您老人家能给俺想个法吗？老七奶奶听了哈哈笑起来：你个大男老爷们办不了的事，俺个快入土的老婆子有啥法子呀！老七奶奶心好，嘴里说不行，心里也开始琢磨起办法来。
　　回到家里，老七奶奶看到屋门口一大群黑蚂蚁朝锅台上爬，就急忙拿笤帚去扫。可刚扫完了，又从院子里爬出一大群来。老七奶奶骂着：好哇，你们这是去偷吃俺锅台上的干粮呀？一边骂，一边顺着长长的蚂蚁队伍用小脚儿狠劲踩。当来到一堆烂木头旁，她这才发现那些烂木头上有好多洞，洞口里外纷纷扬扬挤满了蚂蚁。
　　这时七奶奶没急着迎战蚂蚁，忽然停住脚步，站在一旁看烂木头上的那些蚂蚁洞。看着看着，脑子忽然想起了我和驻村干部给她讲得毛主席关于善于抓主要矛盾的哲学来，心里一乐，是呀，扫完蚂蚁它还会来，踩死的也是少数，这两个法子都是次要矛盾，只有把这蚂蚁洞灭了，才是抓住了主要矛盾，一抓主要矛盾，蚂蚁就全被消灭了。想到这里，他烧了一壶开水，把那些蚂蚁洞挨个浇了一遍，锅台上就再也看不到蚂蚁了。
　　晚上，她来到小黑子家里。先是给他上了一堂抓主要矛盾的课，又批评他不认真学习毛主席哲学，然后就用她灭蚂蚁的这套理论叫小黑子去找仓库里的老鼠洞。小黑子按照老七奶奶的办法，把队里仓库的二十多个老鼠洞全找到了，又是灌水，又是撒石灰，最后全部用水泥封死。老鼠减减少了，加上及时捕捉，仓库里很快没了鼠影。
　　队长知道后，在会上表扬了小黑子。小黑子却站起来说：这功劳应该全归七奶奶，是她老人家用毛主席关于抓主要矛盾的哲学方法让俺找的老鼠洞。
　　老七奶奶爱串门子，有一天上午她正和邻居家四婶子拉呱，院子里的老母猪呜呜的叫个不停。老七奶奶说：可能是猪饿了，你快给它喂些食去。四婶子说：刚喂了一桶子猪食，吃得肚子都鼓圆了。真也怪了，俺家这头老母猪平时不吱声，可今天从早上起就叫个不停，孩子他爹嫌烦，去队里麦场前还打了它一棍子呢。老七奶奶知道这几天过麦秋，队的场院里正忙着轧麦子。她坚持每天中午都去给场院干活的人送开水。
　　中午，老七奶奶提着暖壶走在去队里场院的路上。这时日头很烈，热得她浑身冒出了汗水。她走着想着，忽然记起了死老头子的一句话：老母猪撒欢叫，大雨不久就来到。又想起小时候爹每次听到老母猪翻圈，燕子低飞，蛇过大道时，都说要下雨了，急着收场院，盖草垛。接着又把脑子引到毛主席的透过现象看本质上去了，自言自语道：管它老母猪不停的叫，还是燕子低飞蛇过道呢，这些都是现象，可是后面要下大雨才是真的呀。不行，集体的麦子不能受损，她得赶快告诉队长去，一定赶在下雨前把场院里的麦子堆起来盖好。队长正在场院里和社员们翻晒一大堆刚刚扬出的麦粒，老七奶奶就把自个的想法告诉了队长。队长听后笑了，指着天上的日头说：
　　七奶奶，你看这日头烈得像个火球，咋能下雨呢！？老母猪叫跟下雨有啥联系呀，你这学哲学的还信老母猪？
　　老七奶奶说：老母猪叫是个现象，可后面的本质就是下大雨。场院里的人都笑了，谁也不信恁高的日头会下大雨。但老七奶奶死活坚持叫队长今天早堆麦子，并说如果不信哲学，集体的损失你要担责任的。队长笑着说：
　　七奶奶，今天俺就听你的，可是咱俩打个赌，若是天不下雨，你就给俺包顿水饺吃。
　　要是真下雨呢？
　　哪俺就叫孩子娘给你包水饺，俺知道您爱吃胡萝卜馅的。
　　大家一起高呼：一言为定！
　　这次，真叫七奶奶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下午太阳没落，天上就漂起了一团团黑云彩，接着刮起大风，很快一场大雨落地。
　　老七奶奶不仅吃到了队长家的胡萝卜馅水饺，她的学哲学先进事迹也很快传遍全村，被公社树为泥腿子学哲学用哲学标兵，还佩戴大红花出席了全县工农兵学哲学用哲学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