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学唱样板戏

　　想起学唱样板戏
　　孙青松
　　每每看到上小学的孙子天天被繁重的作业缠身，从而失去一个儿童应有的自由活动空间时，我便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虽然穷的一年吃不上顿白面饺子，还常常被饥饿缠绕，更没在课堂上学到多少知识，然而，那丰富多彩的文艺生活，却令我至今难忘。
　　那时的学校尽管教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了，但在有限的学习时间里，还要停课闹革命，学工学农学军，唱红歌，跳忠字舞，朗诵毛主席诗词和语录，大学大唱样板戏。。。。。。当然内容单一，都是歌颂领袖、三忠于四无限和批判走资派声讨帝修反的内容。
　　我却独钟于学唱样板戏。可天生又是个破锣嗓子，拿不准调门儿，拔不上高，于是就自学乐器。买不起咋办？就自作了一副弹弓，和供销社经理的儿子换了一个小竹笛。还自制了一把二胡。竖杆、转轴是用镰刀削的，竹筒是用锯拉的，上面蒙上一块猪膀胱，弓子杆是从一把旧竹扫帚上抽下来的。再去拔马尾时，却差点要了我的命。我拿了娘一把剪刀，跑到公社兽医站，猫着腰走近拴在柱子上的一匹大黑马屁股后面剪马尾，剪子还没伸出手，大黑马突然撅起蹄子，狠狠踢在我的肩膀上，我哎呦一声倒地，疼得流出眼泪来。可人比马聪明。第二次来时，我就把两根竹竿子梆在了剪刀把上，在两三米处把两个竹竿一夹，前头的剪子就把几根马尾减掉到地上。再用竹竿挑过来，马尾就到手了。只几个回合，就够做弓子用了。看着那大黑马乱踢乱蹦，我哼了一句阿庆嫂定能战胜顽敌度难关的唱词，高高兴兴回家了。
　　说是二胡，也只有二胡的样子，拉出来的声音像刮铁锨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响，实在难听刺耳。爹说听到这声音就瘆得慌，不叫我在家里拉。我就爬到院门外的老槐树上蹭蹭。不会简谱，不懂乐理，只凭感觉和耳音，先从白菜疙瘩，疙瘩白菜的调儿蹭，接着蹭《东方红》和《下定决心》，不知不觉拉出调了，渐渐能把一首完整的歌拉了出来。我本不是左撇子，可没人指点，那个小竹笛的拿法也和别人不一样。我两手往左横，右手指头朝前，左手指头在后。可是练多了，也能完整的吹出《沙家浜》里郭建光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开头的笛子伴奏曲。50多年后的今天，无论是吹笛子，还是吃葫芦丝，我还是这种握姿。
　　那年，我12岁。
　　15岁那年，村里排演河北梆子《沙家浜》，那个拉主弦板胡的就是我。
　　散灯，是流传于鲁北地区的古老民俗。过了大年，正月十五前后，是各个村庄之间散灯的日子。这时，每个村庄都会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节目去外村演出。进村时有秧歌队，高跷队，喇叭队，锣鼓队，还有落摊表演《老汉推车》、《傻柱子捕蝴蝶》、《送情郎》等等，五花八门，霎时热闹。这是劳作一年的庄户人最高兴的日子。不过，那打扮都是黑脸白脸花脸红绸子绿缎子的。文革开始后，上面说这些都是牛鬼蛇神和封资修的东西，属于四旧类，要突出政治，就规定散灯必须演唱革命样板戏了。于是，各个村庄都开始学唱样板戏。大村人才多，像我们村子，是公社驻地，能演出整场大戏。中等村子演个折子戏，一些小村只能找出一两个人来清唱上几段也就算了。
　　这些脚踩黄土头顶高粱花子的庄稼人，祖祖辈辈修理地球，一个村子也没多少认字的，过去别说唱戏，能看到戏就算过大瘾了，如今让演戏，真难为了他们，也难免出现很多笑话的。
　　东塘大队是个大村庄，他们排演了河北梆子《红灯记》。这年正月十五到我们村来散灯时，我们村里临时搭建了一个戏台子，周围村的人也有赶来观看的，台下站了几百口子观众。这是他们第一次到外村正式演出，又在公社驻地，观众中有不少公社脱产干部。为了为本村争光，演员们也真卖了力气。大冬天的，那个当铁梅的姑娘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红衣服，冻得脸色发青。倒是当李玉和的人穿的厚些，举着红灯围着场子也转也唱，累得满头大汗。当李奶奶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不识字，说唱全是别人口授的，自己再死记硬背，所以经常念错台词。演到《赴宴》那场戏时，演员们就都慌了。只听李奶奶喊了一声：
　　铁梅，拿酒来。
　　铁梅就去后面的桌子上端碗。平常碗里都有水，这次一看没有了，按说空碗也行，反正下面看戏的也见不到，可当铁梅的姑娘很认真，就从嘴里冒出一句：
　　奶奶，碗里没酒了！
　　这时当李奶奶的演员愣住了。她忽然想起老师教戏时说的话：关键时刻要学会‘救场’。救场就是戏台上错了，可以临时发挥，把错误掩盖住，蒙混过关。就高声叫道：
　　赶快去供销社买
　　当铁梅的又是一愣，她也记起了老师救场的话，接着念白：
　　奶奶，现在供销社关门了。
　　台下一阵哄笑声。幸亏乐队一个敲锣的人眼疾手快，放下铜锣，顺手提起身边的暖壶，快步跑到桌子前，拔出塞子就往碗里倒开水。
　　照理说这样戏就能演下去了，可是倒水的人忘了壶里是刚灌上的开水，如果象征性的倒上一点也就算了，可他倒好，一下子倒满了碗。
　　只见铁梅端着碗，水往下滴着，两手烫得不时的摇晃，走起路来像个小脚老太婆往前一步步挪动。李奶奶接过碗感觉太热，没说台词就急着递给了李玉和。李玉和也没看，捧起碗就往嘴里喝，结果嘴受不了了，但他毕竟是个青壮汉子，强忍着疼痛，咕隆一声把一大口开水咽到了肚子里。结果嗓子烫伤，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戏就此停止演出。在一片倒彩声中，东塘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垂头丧气的回家了。
　　还有更让人捧腹大笑的呢。三河村去水王庄散灯，演出的是《智取威虎山》，戏中的枪声都是台后一个人用摔炮代替。摔炮是过年小孩子玩的，白纸包着一些细沙子，里面放了点炸药，一摔就响。唱到《打虎上山》那场戏，杨子荣夜宿雪林，一只饥饿的东北虎扑上来了，人民英雄杨子荣临危不惧，掏出怀里的手枪朝老虎一甩，没响；再甩，还没响。连甩了三、四次都没听到响声。
　　他拿起枪对着枪口看了看，嘴里嘟囔着：哑弹呀！
　　突然啪的一声，枪响了。原来下雪后摔炮潮湿，躲在后面负责摔炮的人一连摔了十几个都没响，说也巧，偏偏在杨子荣正对着自己胸膛检查枪口的时刻，一颗摔炮炸响了。
　　这时当杨子荣的演员进退两难，如果自己装死倒下，那戏就无法演了。如果不管这些继续演下去，那老虎咋办？再说后面还有土匪抬老虎的戏呢。于是他就临时编了句台词：
　　枪走火了，我没受伤，老虎吓死了。
　　自然台下有人喝倒彩，他也顾不上这些了，坚持把戏演下去。
　　因为演样板戏闹出了笑话，不少扮演戏中人物的农民就有了外号：吓死虎、快买酒、想起爹、大铁锅。。。。。。。。
　　想起爹是冯家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一个当阿庆嫂的姑娘花妮。她从小跟着爷爷过日子，爷爷待他如掌上明珠，啥事都护着，生怕孩子受委屈。所以花妮在外面碰到啥难办的事，都要喊爷爷去解决。村里排演《沙家浜》，因她长得漂亮，又爱唱歌，就叫她当阿庆嫂。
　　爷爷鼓励她说：孩子，好好演，给爷爷争光。碰到困难跟爷爷说。
　　花妮人长得俊俏，嗓子好，可就是记性差。一次在邻村演出，前头几场戏都很精彩，博得台下观众的一片叫好声。剧情到了阿庆嫂面对敌人封锁，芦苇荡的新四军伤员断了给养时，阿庆嫂有一段《定能战胜顽敌度难关》的唱词，其中有几个怎么办，当唱到最后一个怎么办时，突然响起《东方红》乐曲，接下的唱词是毛主席，有您的教导，有群众的智慧，定能战胜顽敌渡难关。可是花妮一连唱了好几个怎么办，就是想不起下句了，也许是平时习惯了啥事依靠爷爷，就唱起了爷爷呀。。。。。。。
　　爷爷正站在台下看孙女演戏，见花妮嘴里唱着怎么办，脸憋得通红，心里为她难受，心疼。当听到花妮叫爷爷时，认为出事了，就疾步跑到了台上，拉着花妮的手说：
　　妮子，爷爷在这里。想不出办法咱不唱了，跟爷爷回家。说着就要拉花妮下台。
　　本村带队的支书马上过去制止：快走开，这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不是你家。
　　花妮听到毛泽东三个字，一下子想起下一句的毛主席，就推开爷爷说：刚才喊错了，不是你，是毛主席。就接着唱下去了。
　　码头王大队的阿庆嫂出的错就更爆料了。演员叫王朵朵，不识字，虽说记性好，但口授的唱词、台词一大堆，很多记得不准确。想不起来了，她就张口编。庄户人懂戏的也不多，只是看个热闹，所以也没人挑。可是有些唱段大家太熟悉了，再编就会弄出笑话来。演《智斗》那场戏时，阿庆嫂有段唱词：垒砌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北方没有七星灶，烧水做饭都用铁锅，盛水用缸，王朵朵不理解，没看过这些玩艺，所以背的生疏，加上唱腔又是快板，到了台上就按着本村人家的摆设，把台词改成垒砌烧火炕，铁锅煮三缸。摆开吃饭桌，招待一大帮了。
　　台上的演员出错是常事，台后的乐队也经常出错。我们家乡位于冀鲁边界，各村的样板戏几乎都是河北梆子。说是乐队，其实根本没有几个乐器，最多也就一个主弦，再配上个笛子或者二胡的，偶尔看到个抱笙的，敲锣打梆子的少不了。有时乐队跟不上唱，有时伴奏跑到前边去了，拉弦吹笛子打梆子的与唱戏的各忙活各的，谁也不顾谁了。我们村的伴奏就我和一个吹笛子的，那年我才15岁，吹笛子的五子叔40多岁了。有一次在台上我刚拉完郭建光那段《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的过门，板胡一根弦子突然断了，我忙着换新弦子，郭建光就在笛子伴奏下唱。可是就这么巧，戏棚子上突然掉下一个小木棍，正好插到笛子薄膜上，笛子也不响了，郭建光就只好清唱了。我换弦子，五子叔贴笛膜，两人还得重新用笛子对弦的音调，忙活了一大阵子，郭建光早就唱完了。
　　从此，周围村的人就有了一个歇后语：老湾村唱戏小忙活碰到大忙活了。
　　其实，唱的怎样是另一回事，庄户人能唱戏也算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八亿人民八出戏。在大学大唱革命样板戏运动中，小喇叭和收音机里播放的，电影放映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表演的，铺天盖地充满耳朵门子的都是革命样板戏，那冲击力迫使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所以，那时的人们，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大人孩子，几乎每个人都能哼上几句样板戏，知道几个样板戏中的英雄人物，样板戏在祖国大地可谓家喻户晓了。也正是这些不上流的演出，让党的无产阶级政治率先占领了农村文化舆论阵地，使得样板戏中那些高、大、全的英雄人物，深深刻印在底层老百姓的心目中。
　　那时我们公社的口号是：人人学唱样板戏，个个争当样板戏英雄。提出要以样板戏中的英雄人物为榜样，投身到那场轰轰烈烈的群众革命运动中去，永葆革命江山万年红。
　　那年天大旱，地里的庄稼都耷拉着头，叶子也变黄了。我们村在大队女书记张凤仙带领下，社员们起早贪黑的在田里挖土井，拧水车，担水浇地。张凤仙书记和社员们一起劳动，与男劳力比赛担水，结果累病了，躺在炕上三天爬不起来。
　　一天晚上，贫农老梆奶奶提着一只大白条鸡送到了支书张凤仙家里。张凤仙不收，老梆奶奶说：你就是咱村的江水英，这次你也让俺当一次盼水妈吧！说完，扔下鸡就走了。
　　原来，老梆奶奶前几天刚看了县评剧团来村里演的《龙江颂》，被戏中叫江水英和盼水妈的两个人感动了。她想到本村社员们正忙着抗旱，支书也是个女的，还累病了，就要学盼水妈慰问女书记。她趁着儿媳妇回娘家，把自家准备给儿媳妇坐月子下奶的老母鸡杀了，并亲自送给了女支书。若是他再熬鸡汤，用一个小瓷器罐子提着，那情节就跟戏里更相近了。为此，老梆奶奶被公社树为活学活用革命样板戏标兵。
　　可是儿媳妇却不干了，回来后和婆婆大吵大闹，话说的很难听：你要当盼水妈俺不反对，可是孩子生下来若没奶子，俺就让你孙子喝凉水，绝你家的种。张书记听到后，又把自己家里的一只老母鸡送给了老梆奶奶儿媳妇，这才算平息了家庭矛盾。
　　样板戏深入人心，不仅学样板戏中的人，还说样板戏中的话。谁家穷，但孩子勤快，小小年纪就帮着大人干活了，于是有人就用《红灯记》中李玉和夸赞李铁梅的唱段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村里青年报名参军，领兵的人问：你为啥要当解放军？回答是《智取威虎山》中参谋长的唱词：誓把反动派一扫光！有一年公社发动全社男女劳力去老湾大洼里植树造林，提出的响亮口号就是杨子荣的唱词管叫山河换新装。
　　李奶奶血债要用血来偿和李铁梅仇恨入心要发芽的唱词，都用在了对付阶级敌人身上。每次召开批斗五类分子大会，都少不了这两句。
　　村里演样板戏的人不能下地干活挣工分，队里是要给补工的，就连我这个学生每天也给记个半劳力的工分。可是尽管这样，谁也不愿意当那些反面人物。小官庄排演《沙家浜》找不到当胡传魁的，大队长一发狠，就提出谁当这个角色每天增加10分工，比正面角色整整高出一倍。规定一出台，几个青年都抢着报名，连已选中当正面人物的也争着换角色了。最后就采取抓阄的办法，结果叫那个当刁小三的抓中了。
　　我们村起初也没人愿意当胡传魁，大队长保有大爷虽然抠门不想再加工分，但有办法，开始他硬叫一个曾经在鬼子炮楼当过伪军小队长的人去演胡传魁，这人是被专政对象，不敢不演。可他是个公鸭嗓子，唱不出调来，试了几次不行，就换成他大儿子演了。为这，村子里有人给保有大爷贴了一张大字报，说他阶级阵线不分明，让汉奸儿子当演员。公社分管宣传的江副书记亲自调查，找保有大爷谈话。保有大爷理直气壮地说：我不叫贫下中农当坏蛋，启用汉奸的儿子演汉奸，这不正好说明我阶级阵线分得清，阶级觉悟高吗？江副书记听了感到也有理，就支持他这样办了。所以，我们村《沙家浜》里的汉奸胡传魁，就一直由汉奸的儿子演，并且演得活灵活现。他爹说：儿子，你演得角色太像当年的老爹了。儿子说：还不是听了你从小给俺讲的当年你干的那些坏事。爹说：又像又不像。若不是县大队端炮楼时俺及时反正，爹也像戏里的汉奸没命了。
　　其实，样板戏一词的真正含义是指板状的样品或某种模具，用来比作戏剧显得牵强附会，更不准确，就连编剧汪曾祺听了样板戏的名字也感到莫名其妙。可是，文革旗手定下事错了也是对的，谁敢反对？何况旗手又在前头加上了革命现代四个字。于是，革命现代样板戏便响彻神州大地了。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但样板戏至今仍屡唱不衰。我想，若抹去那些浓厚的政治色彩，只从艺术上欣赏，无论是京剧唱腔、音乐，还是舞台艺术造型与高超的演技水平，样板戏在中国戏剧史上依然是一颗颗璀璨的艺术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