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只听身后一声大喊，扭回头只见一人扑通跪倒面前

　　雪花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中飘洒，刺骨的西北风呼呼地刮着。被大雪覆盖的荒郊野岭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后生，肩背一个包裹，手拄一根木棍，咬着牙，踏着没膝深的大雪，艰难地行走着。他是一个刚刚从医两年的兽医，因没治好自家那头得了左脚瘟的小毛驴，好受了父亲一顿数落。他无地自容，于是决定向一个远近闻名的林老兽医拜师学艺。他去了十次，那林老先生都闭口不提收徒之事。就在这第十一次上，林老先生终开金言，收他为徒。那后生天资聪颖，在先生的指点下，刻苦用功，终于学有所成，身怀百步看病之绝技，成为闻名乡间的名医。
　　这个故事是母亲给我讲述的。那个后生就是您我的青年时期的外公。
　　您健在的时候，我还小。但我清楚记得，您高高的个子，和善爽朗，干净利落，脸上总是泛着老年人少有的红光，与人交谈到高兴处，便会发出朗朗的笑声，一绺白山羊胡子不时在您那温厚的下巴上抖动着。在我的记忆中，您是一个非常忙碌的人，几乎天天都是早出晚归。每天五更时分，外婆就起床为您做饭了。您吃罢饭，挎上那个很旧的装满药品、药具的药箱，拄着那根枣木拐棍，踏着蜿蜒曲折的乡间小道，外出给牲畜看病了。晚上，总是晚饭很久了您才回来。那时我是常住外公家的，每当听到那熟悉的拐棍敲击地面的声音，我就快步跑出屋子，取下您肩上的药箱，拉着您走进屋子。您往凳子上一坐，总是长长地哎呀一声，然后不住地用拳头捶您的后背。我总是一边替您捶背，一边问您：外公，您怎么天天外出呀？您说：给牲畜看病呀！我又问：为啥没人叫您，您怎么也去呀？您说：牲畜是庄稼人的宝贝，一旦有了病，再来叫我恐怕就迟了。我一天到村子转转，遇见牲畜有病就当场治，省去好多麻烦啊！我恳求道：那您只歇一天，明天不去了好吗？您哈哈笑道：好！好可是第二天，当我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您早已拄着那根枣木拐棍上路了。
　　在那医学还不太发达的年代，您的医术的确很高明。您凭着一双慧眼和丰富的实践经验，在百步之内就能看出牲畜得的病症，被人们称为百步看病。那年，洛阳地区举行兽医诊病大赛，您获得了百步看病第二名。人们对您的医术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一年秋天，您外出行医，见一块田地里，一匹骡子在拉犁。您见那骡子行态异常，便走上前对主人说，这骡子有病，赶紧卸套。主人家不认识您，见您是一个背着破挎兜的老头，便出言不逊：我这骡子好好的，你凭什么诅咒它！继而继续耕田。您劝说再三，主人家终究不听，您只得继续赶路。您走出一里有余，只听后面有人大叫：先生留步刚才赶骡子耕地的主人家跌跌撞撞跑到你面前，扑通跪倒在地，哭叫道：先生啊！这骡子是俺一家人的命根子，你赶紧给治治吧！原来，那主人家不听您的劝告，时候不大，那耕地的骡子突然倒地，口吐白沫，直翻白眼。您二话不说，转身回走。您对骡子仔细看了又看，然后吩咐熬药。药灌下去半小时后，那骡子居然睁开了眼，直起脖子，站了起来。周围的人对您竖起大拇指，言道：神医，神医啊！主人家拿钱酬谢您，您摆摆手，分文不收，飘然而去。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县畜牧兽医站请您去当主治大夫，您却不去。到现在我还搞不清楚，现成的铁饭碗您为啥不端？
　　您不但医术高明，而且您的医德滴水冰清，心耀日月。庄稼人的牲畜病了，您总是变着法子用偏方，从不让他们枉花一分钱。您有空的时候，总是背一个篓子，扛一把镢头，披荆斩棘，到山上挖草药。您把挖来的草药仔细晒干，然后用滚槽碾成细末，配制成许多诸如消炎、止疼之类的药品，装在大大小小的细瓷瓶里。每当得了畜病或人疾的人家向您讨要，您毫不吝啬，总是乐哈哈把药包好，再三叮嘱用法和用量，却从来不收一分钱。您就是这样：只知舍施，不知索取。
　　因为您的医德好、医术精，方圆百十里的人都慕名请您为牲畜看病。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不管是炎炎盛夏，还是凛凛寒冬，您从不推辞，收拾好药品和药具，就拄着拐杖上路了。风雨兼程六十年，多少个朝朝暮暮，您披星而去，戴月而归。山坡上的大树熟悉您，路边的小草熟悉您。草木荣了又枯，枯了又荣，而您依然精神矍铄，乐此不疲地走在行医路上。您的拐棍换了一根又一根，您的鞋子换了一双又一双。您的脚茧厚了，您的脸瘦了，可您的心里更踏实了。您觉得只有这样，才活得充实，才活得问心无愧。您对庄稼人情深，他们就格外看顾您，尊敬您。您到了村里，他们都争着拉您到屋里吃饭。端上一碗捞面条，下面还埋着两个荷包蛋。那年闹饥荒，外公您一家人揭不开锅。那个您曾给他的牲畜医过病的庄稼人，背了一袋玉米送到了家里。您鼻子酸了，流泪了
　　八十岁，您本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可您丢不下视如己命的职业，仍然朝出暮归外出行医。那是您八十三岁的那年秋天，那天您行医回来的好晚，家人都睡下了，才听到您的敲门声。您进了门便踉踉跄跄，口不能言。您艰难地走向那只木床，慢慢地躺上去，显得很坦然。您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您静静地躺在床上，村里的男女老少，乃至方圆百十里外的许多干部、农民都来为您吊唁，甚至失声痛哭。我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想起您那只经常装满药具的药箱，还有那根光滑的枣木拐棍和那一双双磨破了底的旧布鞋，我明白了之所以有这么多人来为您吊唁甚至失声痛哭的缘故了。
　　外公王守仁先生，您还在天堂行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