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村戏 汴梁客子逸子逸物语 (接上期) 村戏 (三) 老天一连刮了几阵西北风,村里的树枝都变成了光胳膊。河边的衰草也由金黄转成灰黄。有几处大块的焦黑的,那是玩童们燃放过的野火。 太阳好的时候,偶尔有一只瘦狗躺在场畔;偶尔也有仨俩村里的老者,拱起了肩头,蹲在太阳底下眯起眼来扪虱闲扯,从土尘尘的破夹袄里掏烟来吸。烟一缕一缕,从满是老皱的嘴边飘出来,缓缓淡去。 一只蜗牛在向阳的土墙上爬。持续不断地,爬出一片平和。 整个村庄如同一艘停泊的船,静静卧在秋意茫茫的寂寥里。村边的那河很细,蛇一样,缓缓的水在流。柳林里静寂得连只鸟也不闻,无叶的枝条乱成蛛网。 对岸天的颜色,淡了下来,渐渐变成一派苍青。 墙上毛尾草摇白头的时候,地里庄稼棵子都薅净了,露出光秃秃的地皮。 正是打兔子的好季节哩。没闪把麦子耩上,便扛起他那支丈把长的火铳在垡子地里漫转。头上一顶火车头,倒扣着,似个小镗锣。帽耳耷拉着,人走它也走,人停它也停。 一人一马一杆枪,二郎神担山赶太阳。 三人哭活一棵紫金树,四人四马来投唐 没闪唱着小曲儿,爬上前面那道凸岗。 凸岗很高,像躺下来的孕妇挺着的那肚子。以前这里也有条河,就在这凸岗下面,很宽。河滩里,一荡一荡的芦芦草。对岸种的小秫秫,熟了,如搠一地红樱枪。 没闪在这里看过庄稼。 半夜里,从泛着绿醭的河汊子里传来赖蛤蟆打哈欠的声音,黏糊糊的,带着一丝腥味儿。天上几粒半大的星星,远处两盏幽幽的鬼火。日他娘的,你们搂着老婆睡觉怪舒坦。让俺在这受这洋罪。没闪嘴里骂着。骂也没用,活是他自己找的,一夜能挣好几个工分哩。 如今河沟子平了。这会儿没闪再也不受这份罪了。 凸岗上耧沟白花花的,像老人额上的皱纹。人从上面走过,感觉到脚下很软。踢腾起来,后面惊起一片尘土。兔子不会在这没遮没挡的地方歇脚。到前面那片坟场子里,或许能碰上一只。没闪想。 坟场子里静得出奇,一丘一丘的土馒头排布着,几棵瘦瘦的柏树散在坟茔四周。坟头很矮,顶上的土,老迈得失去了黄色,显出干乏的灰,遮没在枯草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荒棵子里。其中便有许多墓被鼠或者蛇类蚀了洞穴,黑洞洞阴森可怖。但这里却往往隐藏了兔子和黄鼠狼,先前据说也有山狸子或獾。 每到暮色降临,有时甚至正午,便是秋坟鬼唱时,无人敢问津此处。既没谁前来割草,亦无孩子前来捉蝉捕萤。 至于坟场子里出现的许多怪异之事,笔记下来,足够编一本新聊斋来。 最神奇最骇人的莫过于一种,孬奶讲的。 她是村里的接生婆,周围的村子,十多里的都过来请她去给女人拾小孩儿。那一年,也是一个秋天。一天夜里,她正睡得熟,有人来请她了。套一顶马拉轿子,吊着黄缎子的帘子。说是南庄李员外媳妇生小孩。她晕晕乎乎便起了床,挟着油布包坐上了车。员外家好阔气,楼瓦雪片,房连房,院跨院。自己忙活了半夜,事才妥。只觉得员外招待了自己一场好吃喝,还送了好大一把铜钱和元宝。她觉得很累,坐在椅子上打了个盹,不知不觉天明了。睁眼一看,哪里是什么员外家,原来是在村南这片坟场子里,依靠在一棵老柳树下。看看自己的腋下,油布包尚在。手里确确实实一把铜钱,不过是黄裱纸剪的,摸摸怀里那元宝,也在,却是锡箔叠的。面前不远是座新坟,招魂幡在晨光里闪晃 类似的故事还有许多。像什么有人半夜渺渺听见这里有吹弹歌唱之音,锣鼓家伙乱响,笙箫管笛齐鸣,俨然在演一场大戏;又有人亲眼看见一白衣女子飘飘袅袅在月光里走动,宛如仙女下凡。没闪听人讲了不知有几箥箩。但这些子虚乌有的咄咄传说,他根本不信。 纯粹是他妈的吓唬小孩,我没闪啥没见过。如果真有这回事,我正巴不得抢个漂亮女鬼做老婆。谁打赌?今夜上南地坟场子里蹲一夜,一只烧鸡。 他憨大胆着呢?没有谁敢和他去赌,也许是他们舍不得腰里那串皮稞子。 微风吹起来,坟场子里倒伏的荒草棵子和支支直立的枯草,呜呜发抖,犹如铜丝。那声音,在空气里越颤越细,细到没有。 没闪忽然觉得有件红色的东西在前面闪动。一会大,一会小,一会伸,一会缩。揉了揉眼,分明是个穿红暖兜的光肚孩在坟尖上跳,从这座跳到那座,如闪电一般,飞快。 没闪慌了,操你娘的。俺也没咋你,你耍俺哩。让你耍 轰,一溜儿火星剖开混浊的暮色冲过去,一缕白烟褪尽,坟尖上只有几嘬白茅草在 咝咝作响,乱如风中散发。 没闪扒开茅草,里面只剩几根红毛。地下几个小孩的光脚印。 人脚獾?没闪觉得有点儿蹊跷。这物件多年没见了,怎么又会冒出来了。没闪抬起头来,撇一眼眼前郑粪堆的坟墓,哟?能是他向俺讨债? 日头沉下去,空气里渗透了即将成熟的庄稼的气味,浓浓涩涩的腥甜。天上淤着一层云,像河西边的浅滩。淡淡中,有鸟雀惊惶噪叫着掠过,一群连着一群。一片被风吹皱的秫秫地,血一样的红。 玉黍黍田紧连着,静静地站在暮霭里。掰过棒子和没掰的一样茂密。深绿硕长的叶子低垂着,拥拥挤挤,窸窸窣窣。 一条勒在秫黍地深处的白色小路,弯曲曲地延伸着。一支蚂蚁般蠕动的人群走在上面,形成长长的行列,像一条蛇。他们手里提着空空的箩头,拖着倦怠的步子,慢慢腾腾。一个,两个蜿蜒地钻出秫黍地来,头上落满淡黄或粉红的黍黍花子。 人群忽然抽搐,缩成一团。 大伙们都说说,这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像她这偷法分粮食时大家都喝西北风吗? 罚她!这号人得空就偷,不治也不行。 人群里闹嚷嚷地乱了套。 没闪本来正在队伍的前面行走着,听见喧闹便钻到里面看热闹。却见被揪着的是自己嫂子。质问的是队长郑粪堆。 胡大姐儿,你说没偷?人家都下晌前头走了,你撒在后面钻到那地里去干啥?队长耷拉着的长脸黄腊腊的,却很威严。你说! 咋啦?人又不是鸡,撒泡尿都不行?被队长拽着衣襟的女人,个头很浅,脸上散布着几许的雀斑。话虽讲的理直气壮,脸却红得像挨了一巴掌。 周围的年青人在喝彩助兴,风抖得秫黍叶哗哗啦啦一片的响。 没闪再也忍不住了,挽着的布衫一甩,义不容辞地冲了上去,揪着了队长的衣领。姓郑的,你还要脸不要?大白天偷看女人尿泡。没闪吼道,看俺姓张的爷们少是不?我跟你说,只要俺张家的爷在,你姓郑的就别想在柳树屯耍光棍! 人们还从来没见过没闪发这么大脾气。不过,他这一骂,倒真奏效,周围站的人当中,只要是和他一条老根上的都替他帮起腔来。 也真是,好男不给女斗,好鸡不给狗斗。她一个妇道人家,你一个大老爷们咋恁不知道啥?嗯?! 你说她偷了棒子,又没抓着她手梢子! 就是啊!没闪揍他!让他尝尝咱张家的厉害。咱张家门里能是这么好欺负的? 被郑粪堆拽着衣襟的女人,这时也已挣脱,瞧见没闪便噗通扑倒在地,扯了头发,鼻涕一把泪一把嚎起来:哎吆,我的亲娘祖奶奶呀,没法活啦!我一个本分妇女,他硬侮我是偷子。姓郑的他不是人哪,他是牲口,是狗戳的驴跳的马蹦的哟一张嘴骂得五彩缤纷腥雨满天。 队长郑粪堆倒被骂的一愣一愣,迷了。 是啊,自己也是的不会等她把那穗玉米棒子掰下来我再抓她啊。也真是的到如今自己也说不清了。唉,你说我急恁很干啥。 粪堆在心里暗暗叫苦不迭,一个劲骂自己笨蛋。 可社员这会儿不给你解释的机会了: 这样耻上霸下的舔腚官,咱累死累活干到年底,分不那一斗半簸箕的。让他说,成年年打的粮食都倒腾到哪去了?讲 人们不知怎么搞的,围攻的炮口突然调转了,几乎在同时审问起粪堆。 一是知道村里数张家的男爷们多,势力大,虽然没闪仅弟兄俩,又憨又楞的。但一拃没有四指近,这老理确实在。第二点嘛,也确实是怨那年月苦日子把人们折磨到了极点。看到自己碗里的米粒少,便怀疑是做饭的把米偷藏了。 没闪,用巴掌量他声音恶狠狠的。这是爱看笑话的年轻汉子们在起哄了。人们知道没闪这小子是顺毛驴,你尽可能地去拨拉。想要解闷,看打架斗趣儿。 也是当年的没闪还刚二十来岁,正是个愣头青。一看他嫂子在地上滚的如泥母猪般,破布衫也扯掉了两个扣子,露着白花花的肚皮,如何忍耐得了。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没闪心里暗暗念着,日他姐,干了!眼一闭,心一乱,扬着的拳头便骄傲地落在粪堆的鼻子上。 粪堆只觉得脸上一热,一条透明的红色蚯蚓便从他鼻孔里拱出来。据当时在场的一位女民办教师形容:那血,娘啊,比女人的一次月经多。 人群哄地便乱了。到底是社员打了干部,这还得了?不会结局的。等着瞧吧。 没闪也傻了眼,松开揪着粪堆衣领的手。呆愣愣站着,那拳头半天也缩不回。 会打的打十下,不会打的打一下。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没闪啊,你怎么唉,闯大祸了,跑吧。有人给没闪偷偷说。 当下夜里,没闪就背着小铺盖卷,窜了。几年没个信儿。 (未完待续) 〔作者简历〕汴梁客子逸,本名张枫,河南杞县人。中学时代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迄今已在省内外报刊和省市广播电台发表播出各类文学作品数十万字。近年涉猎网络,在几十家网站微刊发表诗文数百首(篇)。创办微信公众号《子逸物语》。 系开封作协会员,2003年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学员。名入《开封文艺家词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