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在的地图上看,韩国济州岛距离朝鲜半岛的海岸并不遥远,坐船渡海,也不会花费很长的时间,但在500多年前,这趟海上的旅程却充满着未知和凶险。崔溥的奇幻漂流是从弘治元年初开始的。这一年正月三十日,他家的仆人从罗州赶到济州,通报了崔溥父亲亡故的消息。崔溥赶忙请假回家奔丧。闰正月初三,崔溥告别了前来慰问和送别的同僚,坐船离开济州岛回家。 船刚出海,天气和海况就很糟糕,雨犹不止,风浪交恶,随涛上下,莫知所适,小船如同风暴中飘零的落叶,很快偏离航线。日记体的《漂海录》中,崔溥用令人身临其境的文字生动描绘海上的漂泊,惊涛畏浪,掀天鼓海,帆席尽破,昏雾四塞,咫尺不辨,怒涛如山,高若出青天,下若入深渊,奔冲击跃,声裂天地,风浪席卷着海水灌入船舱,崔溥等人奋力舀水,才使船勉强不沉没。 几近绝望的旅程持续九天之后,崔溥的船漂泊至中国浙江宁波海域,倒霉地遇上了海盗,几乎丧命。又过了四天的闰正月十六日,他们终于漂到海岸线,西望连峰叠嶂,撑天包海,意有人烟,询问当地居民得知,此地是浙江台州府临海县。明朝弘治元年(1488)闰正月十七日,一艘突然闯入台州海域的奇怪商船,把当地军民吓了一跳。 在那个年头,对岸的日本倭寇,瞅冷子就会跑来骚扰,化妆成商船凑过来浑水摸鱼,也是惯用套路。于是台州驻军紧急行动,待到这商船靠岸,大批明朝官兵立刻上前逮个正着。谁知哆哆嗦嗦从船上爬出来的,却并非凶神恶煞的倭寇,却是一个文官模样的朝鲜人,还有42个随从,全是筋疲力尽的样子。 经过一番严格审讯,事情总算弄清楚了:确实不是倭寇。这个获救的朝鲜文官叫崔溥,原是朝鲜一个推刷敬差官。因父亲去世急匆匆回家奔丧,却不料路上遭遇暴风,整个船被风浪打的桅杆粉碎,孤零零在海上漂了十四天,历经多次死里逃生,终于被台州军民所救。 既然不是倭寇,当地官民的态度也就不一样了,朝鲜是大明朝的附属国,于是证明身份的崔溥一行人,紧接着就得到了热情接待,先从台州被送到了杭州,一路享受高规格食宿,还得到了当地官府的钱粮资助。 得知此事的明孝宗也来了兴趣,下令当地官员护送崔溥,经京杭大运河进京朝见,亲自对崔溥一番赏赐。是为中朝友谊的一段佳话。 逗留135天,行程8000余里,当经过这番奇遇的崔溥回到朝鲜后,朝鲜国王的一个决定,却令这段佳话,有了更重大意义:命令崔溥将这场遭遇原原本本的写下来,百感交集的崔溥,也就欣然提笔,终于完成了一部日记式的见闻录:《漂海录》。 这么一本书,又有什么重大意义?崔溥用流畅的汉文写下《漂海录》,全书5。4万余字,涵盖了明弘治初年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交通、市井风情等各方面的内容。《漂海录》在古代朝鲜很受重视,曾印行过五个版次;1796年,日本学者将此书译成日文,以《唐土行程记》之名出版。北京大学葛振家教授对此书有深入研究,1992年他推出《崔溥漂海录》点评本,后又陆续撰有《崔溥漂海录初探》、《崔溥漂海录学术价值再探》等论文,使中国学界开始对此书有深入了解。 《漂海录》的内容包罗万象,文字简练生动,对于研究明代海防、政制、司法、运河、城市、地志、民俗以及中朝关系,具有极其珍贵的参考价值。书中用大量的文字是对于江苏境内大运河和江南江北人文风情的生动记录。这个年代,正是朝鲜王国极度仰慕大明朝的年代,天朝上国的风土人情,令当时的朝鲜人无比神往,可每次朝鲜使臣来明朝觐见,都要按照规定的线路行程,通常也只能在北京南京活动。而崔溥的这一番落难,却令他先到了明朝经济繁华的浙江,又沿着明朝运输主干线,一路饱览风光。记录这一切的《漂海录》,就好比打开一扇窗户,叫当时的朝鲜人,看尽天朝的风景。 作为人类古代史上空前规模的人工运河系统,明朝弘治年间的京杭大运河,运转已十分成熟,明清两代,京杭大运河流向帝国的心脏,供养着帝国的中枢。伴随着粮食运输而产生的交通、经济、移民、商贸和税收,深远影响国家的繁荣与安定。明王朝极其重视担负漕运重任的大运河,设置了专门的管理机构,修筑了大量的堤坝堰闸等水工设施,并经常对运河进行疏浚治理。运河的商业经济,也是高速发展阶段。对于从小一直生活在朝鲜的崔溥来说,走在这条河道上,就好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处处是新鲜。 最先叫崔溥惊讶的,就是明朝的驿站系统。崔溥在《漂海录》中记载,明朝的驿站设有驿臣、攒典各一名,还有馆夫、房夫等若干。崔溥所见嘉兴府的西水驿,由重门、厅、堂、耳房、廨舍等组成,各个部分一应俱全,驿站前建的石柱一直延伸至河中百余步,用于系挂舟船的缆绳。 在这有条不紊的运输线中,最吸引崔溥眼球的,还是沿岸繁荣的经济与民生风情。京杭大运河南段最具代表性的城市非苏杭莫属。苏杭的繁华阜盛是崔溥亲眼所见。在崔溥眼中,作为京杭大运河北上首站的杭州,重城叠门,光是城楼就有三层。 崔溥的笔下,苏州府东濒于江,控三江,带五湖,沃野千里,士夫渊薮,海陆珍宝,若纱罗绫缎,金银珠玉,百工技艺,富商大贾,皆萃于此;从宝带桥到姑苏驿的运河两岸,市店相接,商舶辏集,真所谓东南一都会也!长江边的镇江则东通吴会,西接汉沔,北达淮泗,南距闽浙,真四方都会之地也。江南运河沿岸,闾阎扑地,市肆夹路,楼台相望,舳舻相接。江南的物产丰富,更使崔溥大开眼界:珠、玉、金、银之产,稻、梁、盐、铁、鱼、蟹之富,羔羊、鹅、鸭、鸡、豚、驴牛之畜,松、篁、藤、棕、龙眼、荔枝、桔、柚之物,甲于天下。崔溥还听当地的驿丞说,周边各国的使臣去京城朝贡之时,杭州是必经的中转站。所谓天上天堂,地下苏杭的说法,在那时已经成为通行全国的谚语了。 大运河北段的临清县城是江北的代表,也是当时山东境内最繁华的商品转输之地。崔溥同样在日记中记载道,临清城处于两京要冲之地,往来商旅云集,各式商品都能在此见到。从城中到城外的数十里之间商肆楼台密布,财货船舶聚集,亦是当时名显天下的商业都市。 江南江北的差异,他如此描摹 大抵百里之间,尚且风俗殊异,况乎天下风俗不可以一概论也。然其大概以扬子一江分南北而观,其人烟盛衰:则江以南,诸府城县卫之中,繁华壮丽,言不可悉江以北,若扬州、淮安,及淮河以北,若徐州、济宁、临清,繁华丰阜,无异江南。沿着大运河北上的崔溥经过了十多个运河城市,真切感受到大运河给沿岸城市带来的繁荣,苏州、常州、扬州、淮安、徐州等江苏重要的运河商业城市的面貌,每到一处都可见珠玉、金银、宝贝之产,稻梁、盐铁、鱼蟹之富,羔羊、鹅鸭、鸡豚、驴牛之畜,松篁、藤榇、龙眼、荔枝、桔柚之物,甲于天下,在《漂海录》中都有生动呈现。 崔溥对运河两岸的民风民俗也做了初步调查,并对江南江北风俗异同做了比较。民居方面,江南房子盖以瓦,铺以砖,阶砌皆用炼石,亦或有建石柱者,皆宏壮华丽,江北则多为草屋,矮小者殆居其半;服饰方面,江南人皆穿宽大黑襦袴,做以绫、罗、绢、绡、匹缎者多;或戴羊毛帽、黑匹缎帽、马尾帽,或以巾帕裹头,或无角黑巾、有角黑巾、官人纱帽,江北服饰大概与江南一般,但江北好著短窄白衣。 江南江北女子的差异也被崔溥敏锐地捕捉到:江南妇女皆不出门庭,或登朱楼卷珠帘以观望耳,无行路服役于外;江北则若治田,棹周等事,皆自服劳。 这些在当时明朝百姓看来,习以为常的生活图景,在崔溥的记载里,各个充满了美轮美奂的惊叹。以至于当代好些韩国古装剧,开拍前都先翻《漂海录》,把书中精美的明朝城市,领先古代亚洲的繁华生活,有样学样照搬进古代朝鲜。 见证明朝强大的,也正是这字里行间里,让属国羡慕的繁华。 不过,看过了这些热闹生活的崔溥,也一度存有一个怀疑:这么强大的运河,真的是人挖的? 其实,明清年间很多初造访中国的外国人,看过京杭大运河以后,都连呼不敢相信。在中国生活到终老的传教士利玛窦,和京杭大运河就有不解之缘。他曾经多次经行京杭大运河到各地传教,也在他的笔记里,认认真真写下了对大运河的观感。而首先震动到他的,就是大运河惊人的货物承运量。以利玛窦的形容,每到明朝修建宫廷的时候,整个大运河河道,就变得川流不息。沿途码头上堆放的要装船的建筑材料,多得足以盖起一个村镇。这样的货物运输规模,是同时代欧洲难以想象!好些西方传教士的笔记里,还怀疑这条河是上帝赐给中国的。清初荷兰使团进京时,其随员不相信这是人工运河,竟要跳进河里去验证,差点闹出人命。崔溥一路上不停留意大运河的技术,首先叫他惊奇的,就是运河沿线调节水量以利漕运的船闸。几乎是遇闸必记。 自从永乐帝迁都北京后,京城的物资运输便成了一个大问题。陆路运输成本高且地形复杂,走海路成本倒是低,可危险性高。唯一一个既能保证安全性又能控制成本的方法就是走漕运。 朝廷想到利用元代修建的大运河来实行漕运的计划,但摆在面前的问题是黄河决口和淤沙严重。为了疏通运河北段,朝廷通过建闸来调节水势,重要水段几乎每十里就有一闸。崔溥记载新店在建闸前,漕船行至此处几乎是进寸退尺,便是寸步难行,可建闸后舟行得其安且顺也。 除了船闸,还有大坝。筑坝能引导汉河之水,运河通过淮安新城外修筑的五座大坝可进入淮河。《漂海录》中,崔溥还对大运河水工设施的工作原理做了详细的说明,水泻则置堰坝以防之;水淤则置堤塘以捍之;水浅则置闸以贮之;水急则置洪以逆之;水会则置嘴以分之,他甚至详细描绘了堤坝堰闸是如何构筑的,为后人留下了极其珍贵的大运河水工史料。 但是,对于如此庞大坚固的工程,作为旁观者的崔溥还是半信半疑,这些真的是人工修筑而成的吗?为此,在经过吕梁河道的时候,他还特意上岸亲自进行验证。但只见铺石坚固整齐,随行的官员傅荣告诉他说,此路用石板堆砌,再用铁锭加固,最后灌以石灰,因此十分坚固。崔溥不禁感叹:治此路其有功于后世乎! 崔溥的这一趟奇幻漂流,不仅亲眼见识了明朝的繁盛景象,还让国内的朝鲜人也着实见识了一番什么是真正的王朝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