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国军(河南新野人) 编辑:胖爷 1950年,我的父亲出生在河南新野一个农村家庭。爷爷解放前做过生意,但行当不太光彩,贩卖大烟。 爷爷常年在外做工,全是国家的工程,修路、挖河,没有工资,有点积分。 1958年在河南泌阳大练钢铁时,爷爷在煤炭堆那里担煤炭,供练钢铁使用时,弯腰放下扁担装煤时跪倒在地上,不能起来。和爷爷一起大练钢铁的还有同村人,为了不让奶奶知道爷爷去世的消息,知情者都闭口不提。 过年时,村子其他练钢铁的人从泌阳回来,唯独我爷爷没回来。人们对奶奶说,爷爷有事回不来,被领导留在泌阳有重要的事情,过了年才能回来。其实爷爷已经脑溢血死了,就埋在泌阳当地。 此后几十年中,每次到了清明节,过年,鬼节,我的父亲和叔叔们,连烧纸的地方都没有。 爷爷去世的消息,是村子另外一个和父亲玩得好的伙伴告诉父亲的。他和父亲说,你爸爸去世了,是我爸爸和我说的,但他不让说。 那天,我的父亲和奶奶,正拉着车拉庄稼,车上套的是一匹马,马突然惊了,将车差点弄翻,那天父亲的胸口也总是又闷又疼。后来,根据知情人士透露,那天正是爷爷去世的日子,大概是有感应。 父亲得知爷爷去世的消息,忍了两天没说。奶奶带着四个孩子,万一说出去,奶奶该如何承受? 父亲还是说了出去,奶奶知道爷爷去世的消息,自然是悲痛万分。 爷爷去世的时候,小叔才三岁多点,勉强能跑路,二叔刚六岁,什么也不懂,我的大姑比我父亲大三岁,也不过11岁。 那时候,住的房子基本上是黄土和成泥巴加入麦草,用一个木盒子模具,将泥巴放进去,做成土坯,晒干后建房子,屋顶是木头的,盖一层用麻绳编制的麦草,再上一层瓦,有钱的就是加一层羽毛毡,可以防水。 奶奶是河南漯河人,在我们那边,漯河的人叫上头人。 爷爷去世大半年之后,村子其他人,给奶奶另外介绍了一个婆家,是新野县溧河镇一个叫王成法的村子。因小叔比较小,有时候需要背着,抱着,这家人并不喜欢我的奶奶。没有人的时候,男方家人就拎起小叔的腿在床上摔。 奶奶先去的新婆家,我父亲、大姑、二叔,依然还在老家住着,勉强可以做饭。意思是,奶奶先去看看男方的家,实在可以,再把父亲、大姑、二叔一起叫过去。 过了两个月,奶奶带着小叔回来了,这家人觉得奶奶负担太重,尤其有个三岁的儿子。 如今,父亲已经72岁,可每次和父亲谈起奶奶,父亲都说上头人心太狠。 爷爷去世后,奶奶觉得小叔是个累赘。如果不是小叔,父亲、大姑、二叔,他们已经大了,没有那么费事。可以重新再嫁,起码嫁得更容易。 一天晚上,三岁的小叔在菜园子里跑,奶奶在背后拿扁担往小叔的头上抡,但抡空了。父亲看到,将奶奶的扁担夺了过来。这一次阻挡之后,奶奶在后边的时间,大概又打过小叔,后来小叔的身体很差,加之大跃进,吃了三年大锅饭,小叔最终没有熬过去。 有一次,父亲说漏嘴了。父亲说,小叔死得早,完全是因为奶奶虐待过他。小叔小,到哪都不方便,是奶奶的绊脚石,父亲、大姑、二叔大了一点,不用那么费事。 小叔死的时候,有六岁。用个芦苇织的烂席子卷着,由父亲的另外两个堂叔抱到村子后面,挖坑埋掉,埋得很浅。一段时间后,父亲找到埋小叔的位置,大概耕地的缘故,小叔的小腿骨与肋骨漏出了地面,父亲还捡起小叔的骨头看,那时的父亲才十来岁左右,并不知道害怕。 父亲说,他天天带着小叔,哄他玩,教小叔走路的时候,就一只手牵着小叔,让小叔的另外一支手扶着墙,小叔顺着墙跑得很快。那时小叔还很精神。 我问父亲,父亲说小叔是病死的,绝口不提小叔真正的死因。也许是病,也许是饿,爷爷死后的三年,一直是吃大锅饭的日子,那三年,饿死了很多人。 男人饿得小便只能坐在地上,靠着树解决。逮个老鼠,也只是烧烧吃,父亲说自己吃过一次老鼠肉,点了一堆柴火与同伴们烧着吃,烧焦了吃着发苦。 最终,奶奶嫁到了隔壁村。带着我的父亲、大姑、二叔去的。大姑过了四五年就嫁人了,父亲和二叔过了十六岁,又回到了原来的村子,分了几亩地种着。 先前的房子早坍塌,还是用黄泥加麦草制作的土坯,晒干后,盖成青砖包皮的房子,一共三间,也就是农村所谓的尖房,更贴切地说是土坯房子。里面缝隙很大,有黄花蛇、黄鼠狼、老鼠、跳蚤、蜘蛛、壁虎、壁钱、土原。 下雨天蟾蜍与螃蟹总是往屋子里爬,大概是为了避雨,父亲看到一个,拎着后腿就甩出去。就这样,父亲、二叔、就算在回了老家,在这里住了下来。 点灯能用煤油,已是大户人家。父亲往往用一些没用的衣服,剪成一条一条的,或用棉花套子捻成一条线,拿个镰刀头在村外的椿树或者莲树上,刮树上的胶,然后把胶涂在布条上,再拿砖头砸一砸,将胶水渗进布条中,晚上点着当蜡烛用。 缺少火柴用时,父亲就用一个棉布,先是把它点燃,再在竹筒里面阻灭,使用的时候,用一块白石头,敲掉其中一块,露出棱角,将阻灭布条的一段,夹在石头上,另外有一根锉刀打在石头棱角上,砰砰砰几下子,火星就点燃了布头。 父亲慢慢一吹,点燃茸草,用来生火做饭。 父亲二十来岁的时候,当上了民兵排长,只当两年左右,上边发的美式步枪,全部发到村子里,用来打靶,父亲可以把枪拆完再装配好。 民兵没有正规军吃香,父亲希望去当兵,各种条件都体检合格,就是没有关系,父亲只能当个农民,也是一个很老实的农民。 父亲以前用雷管炸鱼,火药是自己配的。硝酸铵、锯末、硫磺、柴油用铁锅小火炒一炒,出来后火一点就着。再用个导火索塞进雷管中,在玻璃瓶中灌个几斤自己配的火药炸鱼。 二叔结婚时,父亲还没有结婚。父亲是1991年有我的,母亲是个智障,是花钱买的。 1990年,县公安局来人找到父亲,问母亲从哪里来的,父亲怕事,要把我母亲还给人贩子。公安局的人说,买了就算了,我们不找你的事,只找人贩子。你现在把一个智障的人再还回去,她不还是死路一条? 人贩子在1991年前后,被枪毙了。他们还拐卖大学生,将她们卖给老光棍。 1966年,父亲十六岁与二叔盖的土坯房子,直到我外出打工7年后的2012年才将它们拆除,盖成了五间平房。 我小时候多病,父亲娶了一个智障的母亲,一直无法外出打工。只得养活我与母亲,包括我后期上学。 母亲不能干农活,父亲就买一只山羊让母亲放着,每年生两窝小羔羊,多少可以卖几百元,减轻家庭负担。 村边有条蜿蜒曲折的小河,河边生了许多杂草。母亲牵着山羊,出了村子就可以让山羊在河边吃草,山羊吃完草可以喝几口河水。 一次,母亲来河边牧羊,就坐在大树下睡着了。山羊自由活动,因为附近没有庄稼可以破坏,父亲也就放心母亲来这里。眼看天黑,老山羊和它身边几只小羔羊也吃饱喝足,要回家。 它们边吃草边往家赶,时不时回头迎着母亲咩咩叫几声,似乎在呼喊母亲回家。两三个月大的小羔羊起初跟着老山羊走,时不时回头向母亲叫几声,后来见母亲还在睡觉,终于忍不住奔到她身后,埋头在她后背顶了一下。 母亲醒了,见天色已黑,揉揉眼跟着它们一起回家。一路上,这些小羔羊忍不住撒欢,时不时捡一片树叶吃吃。 回到家,父亲也做好饭,母亲的晚餐是半碗炒南瓜和一个馒头,另加一碗玉米粥。院子里有棵洋槐树,母亲经常坐在下边吃饭、发呆、打盹。 没有拴的小羔羊见她吃饭就凑过来,趁她不注意,嘴巴往碗里一伸,捞摸几口。气得母亲急忙站起来,一手罩着碗口躲开。 那些小羔羊还要缠她,两只一起围攻母亲,竖起身子,前蹄往她身上扒,硬是要吃。父亲见了,抽条树枝往小羔羊身上打,打得它们咩咩直叫,躲到一边哭丧着脸,不敢再来混饭。 我也时常欺负那些小羔羊,不是强行往它嘴里塞辣椒,就是将它们倒栽头提起来,算是为母亲报仇。 白天,这些小羔羊喜欢在院子顶架,它们无聊时又来找母亲玩耍,不是往她身上扒,就是不轻不重顶她一下。 冬天,母亲坐在外面,它们就围着她卧下来,还往她怀里钻。只要不过分欺负母亲,母亲就由着它们,还抚摸着它们光滑而洁白的毛。 一次,母亲在田野牧羊时,这些山羊忽然不见了她的影子,便咩咩叫起来。似乎在寻找什么?一会望着这儿叫几声,一会望着那儿叫几声,一脸恐惧和不安。 直到它们看到母亲从桥下洗手上来,才安心埋头吃草。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身边几只山羊不嫌弃她,喜欢和她玩耍,喜欢和她打闹,我和父亲除了给母亲端饭吃,几乎不搭理她。 后来,母亲去世。父亲有农活要干,我要上学,就没人搭理这只养了七八年之久的山羊。它胡子很长,走路很慢,已经老了,卧在地上就不愿起来,父亲将它卖了。 当初它来我家时,才三个月大,我还时常往它嘴里塞辣椒。现在想想,真不该欺负它,更应该对母亲好点。 为了多一份收入,父亲还去要饭。有时候是一个人去,有时候带着我去。 父亲要饭的方式很简单。到了人家门口,敲敲门,喊一声:掌柜的,恭喜发财,打发打发。有的给个馒头,有的给个玉米,有的给一盒烟,有的给几毛钱,无论给什么,父亲都收下。 后来,市场上有卖那种塑料纸生产的财神到,上面印着财神爷,写着恭喜发财,挨家挨户地送,就给钱。财神到大概是2分钱一张,送出去一张,总能收回来几毛钱吧。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去要饭,父亲在前面,我在后面。有的人家本来不想施舍,看到父亲带着年幼的我,也就给了一些吃的,有些还给衣服,虽然是二手的,穿着一点也不错。 父亲去农村要饭,也去镇上要饭,我希望父亲多去镇上要饭。镇上人喜欢给菜,给水果。 父亲去要饭的时候,卖肉的就给父亲割二两肥肉;卖水果的,就给父亲拿两个苹果;卖菜的,就给父亲拿两个土豆或者胡萝卜。 也有不给的,还有见父亲来要饭,直接把门关上的。 那一次,我记得很清楚,在一家服装店,父亲进去要饭,一个女的将折叠成三角形的一毛纸币丢在地上。父亲捡起来,牵着我的手走了,又去另外一家要饭。 除此之外,父亲还会在镇上买一挂鞭炮。将这些鞭炮剪断,裁剪成十来节。农村有红白喜事的,父亲就在主家门口放一节鞭炮,主家出来了,就给包烟,或者给5元10元的,有的还拿个食品袋,装一些宴席撤下来菜给父亲,父亲都收下。 上五年级后,父亲不再出门要饭了。父亲说我也大了,怕我不好意思,也怕别的人看到笑话我。 父亲现在已经72岁,除了在家种几亩地,偶尔在河里逮逮泥鳅、黄鳝、小龙虾卖点零花钱,而我依然在深圳打工,隔一段时间和父亲通一次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