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走进这个春天的老彭

　　在合肥八中时的同事老彭去世了。
　　等知道这事，已经过去了十几天。
　　失神了许久，翻开微信，我们的微信交流停留在2021年10月。
　　他和我都住在合肥八中对面的发能太阳海岸小区。
　　暑假回合肥在小区广场见到他，他似乎并不知道我离开八中了；或许知道，也没必要客套什么。
　　远远看见我，他就忙翻着手机，走过来让我看一首有趣的讽刺诗，是关于这个世界缺乏诚实的。
　　在广场大太阳底下，他用手遮着光给我看，依旧是孩子般的笑容如在昨日。
　　有些寻常的见面或交流，命运之神不会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
　　现在是晚上，透过客厅玻璃看到城市的夜晚从地面浮起的璀璨灯火辉映长天，远处烟花伴随着隐隐的脆响在空中肆意挥舞成弧形或直线。老彭看不见了。
　　2022年这个苦难的年份写满两个字：谎言。去年读的加缪《鼠疫》时，记得两句话：这一切里面并不存在英雄主义，这只是诚实的问题。与鼠疫斗争的唯一方式，只能是诚实。
　　老彭因为诚实，被封过一个微信号。
　　记不清是不是2020年，有一天他打个电话，说用一个新号码加微信让我通过下。
　　我问原来的微信不用了？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说：这个电话里不好说，见面细聊。
　　他那个被封的微信号我也没删，头像图片是匡河的梅花，有时在梅林散步会遇到他。
　　他微信签名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其实这两句前还有两句：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
　　老彭没有走进这个万户同享的春天，他和许多人一样没有熬过刚刚过去的那个不堪回首的冬天。
　　老彭从来都是笑着讲不幸，似乎所有的痛苦都不被他看在眼里。
　　有一次，在匡河边，看到他背着双肩包在步道上走，我问他去哪里，喊他上车，他坐上来笑着说：现在每周到医院报到三次，比上班还准时。
　　他是去做血液透析。问他经济上有没有问题，他说，花不了多少钱，主要是医保报掉了，说自己平时除了买书，基本不花什么钱。
　　几年前他第一次生病时，我和阮晋豹、张媛媛去看望他，印象中家里摆了好多书，他说话像是轻声地自言自语：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有一次见了我从包里掏了一本2010年第10期《读书》杂志，说这个给你一本，才发现买重了，家里有两本。
　　搬家到上海，很多书都扔了，这本还留着。
　　老彭洒脱而纯净，和他交往常能感觉到自己内心里的小。作为教师，他没有我们这个群体常有的穷酸、迂腐、自我、虚荣、计较，他似乎每天都在思考着大事情，他连高级职称都没有评。
　　他总带着孩子般单纯的笑容，口不臧否人物，言必说些趣事。
　　有一次发给我一篇文章：
　　文革期间，贵州某地在祝福万寿无疆、永远健康之后，还祝贵州省的李再含同志身体比较健康！比较健康！比较健康！然后还要加上：敬祝县革委主任张三同志身体勉强健康！勉强健康！勉强健康！
　　几年前有段时间他爱上微信里的步数，每次在八中到小区的路上看到我，就给我看他手机，说自己已经连续多少天登顶占据封面，有一次他说，昨晚本来准备睡了，结果发现被一个朋友超了，就又起来下楼出去买药，绕一圈回来是第一了，然后是很得意的笑。
　　我是2008年新校区第一年到合肥八中，那时老彭在老校区，大概是2009年上半年，一次几个同事的聚会上第一次见面。
　　印象中他没有什么话，只是倒酒时别人会及时喊停他不会，喝酒时别人会计较对方喝下了几分之几他不会。
　　后来有一次在八中旁边翠庭园小区门口的吴山贡鹅酒店，他说：不好意思，我今天只能喝三壶。三壶喝完有人倒酒，他说，我再来半壶就不能喝了。
　　再后来，他身体不好就完全戒酒了。
　　他刚到新校的几年，一直叫我刘先生，后来，熟了，就没有称呼了。我一直叫他老彭。
　　他有一次问我头发理这么短，我说我是理发爱好者，两周一次。他笑着说，他是一年两次，尽量不给理发店多添麻烦。
　　昨晚老彭的学生洪晨升发信息，发了一张老彭上课的图片，留言说：
　　他上课讲校本作业，书上面一片空白。他看着题目，直接讲答案，一道题目讲十几种解法。他看一道题目，最喜欢说的话就是秒杀。人送外号八中的爱因斯坦可爱的小老头。他最爱唱的老歌是，啊，再见吧，大别山～
　　有一次他说某校请他做讲座，让他做PPT，他说做那个有什么用，然后颇为自负地笑着说，我讲座哪还要PPT呢？
　　洪同学发语音模仿他上课讲话，标准的舒城口音：不好意思，我高考数学考个满分，但凡我看到高中数学题目，一逮到就猜，晓得答案恐怕是根号2，它要是答案是根号3，不要讲的，那就是答案错的。
　　能猜到，和学生说完这些，他又是得意的孩子般的笑。
　　在朋友圈，合肥八中数学组马书春老师留言：
　　彭老师是八中不多的对数学热爱、钻研和有灵气的数学老师，彭老师为人正派、善良，热爱读书好学上进，在疾病面前镇定、顽强、乐观，是难能可贵和值得敬佩的优秀人才，彭老师的离去使我们我们痛失一位好同事，合肥痛失一位好老师，彭老师一路走好！
　　他发朋友圈几乎是一天不落的，有一次他说某天没发朋友圈，就有以前的学生打电话过来，关心他。
　　我翻看了他的朋友圈，最后一次是2022年12月25日下午18：11分，他是29日凌晨去世。我一直在想着26、27、28这几天，老彭应是虚弱至极，不然他还是会发个朋友圈的。
　　12月21日这天，他发了一篇陈丹青写的《木心先生的最后时光》。
　　木心说：生命好在无意义，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假如生命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却不合我的志趣，那才尴尬狼狈。赤子之心，老彭之谓也。
　　匡河的梅林的花又开了，依旧烂漫多彩。
　　记下这些琐碎，深切怀念老彭。
　　2023。1。26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