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羊的女人（继续）

　　姑奶在苦苦的挣扎中拉扒着孩子们慢慢的长大，本来想着日子会好起来，可是更煎熬的饥荒年来了。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现在提起来都很后怕，我爸从来都不吃地瓜，说在那个年代吃伤了。
　　姑奶家距离当时的一个大林场不远（据说是原来部队的弹药库隐藏地），林场槐树茂密（我记事以后去过那个林场，每棵树都有一搂粗），林子又很深，所以很少有女人敢单独进去。姑奶看着挨饿又没有油水的孩子们，硬是每年的春天和秋天咬着牙带上儿子带着煮熟的地瓜进林场圈场一住就是十几天（就是怕别人抢划好一片做上记号圈起来）。春天抢槐花，秋天抢树叶。槐花可以人吃也喂口猪，为了孩子们能吃点油水偷着养口猪。树叶可以磨成糠掺和上点地瓜粉蒸窝头，糠也可以喂猪，树叶也可以当柴烧。
　　娘曾经对我说过，那个时候，有多少人家的男人都弄不了的事，姑奶都凭着灵活的脑子和勤劳的双手解决了。虽然说她的三个孩子也是吃糠咽菜，但是却能吃饱，都长的个子很高。姑奶在世时，从来不讲过去受苦的事，她说心里的伤疤不能揭，揭了会淌血。
　　熬过了饥荒年月，孩子们也能顶事了，重新分了田地，大姑娘可以帮姑奶操切地里的事，儿子也跟上二舅去镇上的砖厂干活挣点钱了。只有小姑娘上学，姑奶这时才感觉真正的松下一口气。
　　后来，姑奶的大姑娘出嫁到了外村，儿子也到了适婚年龄。姑奶就让哥哥帮着给儿子翻新了旧宅，盖起了三间砖瓦房，其中的劳心劳力自不必说。可是，紧跟着儿子的婚事却成了姑奶的心病，也可以说是她后半生的痛。
　　姑奶的儿子在砖厂干活，有个姑娘看上他非要嫁。姑娘不仅看中了姑奶儿子长的好，一米八五的大个，五官俊朗，最重要的人聪明好学，砖厂的活从脱坯到出砖样样拿手，又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党的政策好了，跟上他以后肯定会过上好日子。
　　姑奶儿子回家的时候，姑娘硬是跟了来，要住下不走了。姑奶恼了，就是跟也的三媒六证啊，一个姑娘家家的就这样跑人家家里来像什么话。所以，自开始就没留下好印象，姑奶又托人去姑娘的村里打听了一下，回来的人说这姑娘爱吃，爱玩，不大会过日子，这些也都中了姑奶的大忌。一个女人家不会过日子咋行，因此，姑奶是坚决反对这门亲事，这也为姑奶以后的日子埋下了怨恨的种子。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人家姑娘就是贴上来了，瞒着姑奶，楞是和他儿子在一起了。看中名声的姑奶招架不住了，这叫乡亲说起来她这半辈子的清誉可就毁了。没办法的姑奶只能和二哥商量给儿子办了婚事。
　　在以后的日子里，姑奶和儿媳妇是水火不容。儿媳妇给婆婆记下了一笔旧账，好像是处处和婆婆对着干，你爱过日子，我偏不过给你看。吃喝不让人，下来瓜吃瓜下来果吃果，如果手底下没闲钱就拿上麦子换着吃，也从不心疼自己的男人。会玩，有空还经常约上三五乡人打牌。姑奶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竟选择了跳井。被救起来以后她说，孩子们能自立了，她不想再活了，这一辈子的苦该受完了。
　　为防止婆媳的争端再引起大麻烦，我爸代表姑奶的娘家人给姑奶和她儿媳分家过日子。
　　分家以后的姑奶在她家的日子少了，为了少和儿媳着面，在娘家待的日子反而多了。娘说，我们这辈十几个小孩小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姑奶侍候的侄媳做月子（因为都没婆婆），所以这些侄媳待姑奶都十分敬重。娘曾经说过，她和姑奶的感觉反而比和自己亲娘都要亲近似的。我记忆中姑奶每次来家都是和我娘睡一个大炕。当然，和儿子分家以后的姑奶也拉扒了她自己的孙女孙子。
　　日子就这样数着在手指缝间溜走了，转眼姑奶的三姑娘也毕业了。她又一次给姑奶下了一个大蛊。
　　老三姑娘自己有大主意，她听说早年去东北的大爷一家在那边过的不错，也没经姑奶同意竟自己的坐几天几夜的绿皮去投奔了。
　　过了有两个月快过年的时候，去东北的三姑娘给姑奶来信了，说她在大爷家很不好，大娘待她很簿凉，人家自己有儿有女拿她当个使唤丫头一样。姑奶坐不住了，打上车票去找三闺女。娘说，后来姑奶回来后说，那时候压跟买不上坐票，站着或者是在别人的座位下凑合歪歪眯一会儿眼，等到了她大伯哥家的时候，一双小脚和腿肿的像胡萝卜。
　　姑奶陪三姑娘在东北的一年也是吃尽了苦头。姑奶的大嫂说家里住不开，娘俩就出去租了小房，你问为啥不回老家啊？哎，这就又应了姑奶看中名誉这上面了，既然来东北了，就这样不横不竖的又把孩子领回去，乡亲还不一定咋说呢。
　　于是，娘俩租了房子另起炉灶，烧的是自己捡的煤核，舍不得买青菜吃，就自己腌酸白菜，姑奶帮人家看小孩做针线。在矿上给三姑娘找了活。娘俩想着从此就在此安家立吧。等三姑娘在矿上有了正式工作，再找个称心的婆家，就算以后再回老家的话，也算的上衣锦还乡了。
　　可是，为了给三姑娘工作转正的事，又一次让姑奶伤透了她那高贵的心。娘俩省吃俭用的凑钱买了礼品去给矿领导送礼，谁成想人家竟放出狗把姑奶的裤腿给撕咬烂了。姑奶曾对我娘说，人不在时的时候（没地位），狗眼都看人低啊。
　　第二年的春节，姑奶带三姑娘回了老家。为了挽回面子又去找她姑家的表弟（姑奶姑姑的儿子）愣是把三姑娘在县城安排了工作，至此，感觉已经万事大吉了。
　　后来，三姑娘在县城找了婆家，女婿工作也不错，就是脾气大的很，说一不二，又孝顺的很。他有一个长期瘫痪在床的老娘更是不招人待见，张口就骂，举手就打的主，一年四季在床上拉尿，找了人谁也侍候不了。为此，女婿要让媳妇辞掉工作在家侍候婆婆，这次，姑奶可不干了，姑娘好不容易找下的工作咋能就这样丢了呢？
　　在以后的两三年时间里，姑奶为了三姑娘能正常的上班就承担起侍候亲家母的事，直到亲家母去世，这中间的心苦（心真的很苦）可想而知啊。
　　儿女们都已经成家立业，孙辈也长起来了，姑奶也该歇歇了。可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农村时兴土织布的时候，农闲的时候几乎家家请她帮忙，她设计的经纬花色好看，她织出的布成了村人的样板（我结婚的时候还给我织了一批）。
　　在她七十多岁的时，孩子们想让她享享福，可她又学了炸果子，早上早起炸好串乡卖，每次还蹬着小三轮给侄媳妇送。
　　我再一次回老家的时候姑奶长了大病，我去探望她时，姑奶整个人瘦成了一把干柴，但思路很清晰，她说，一辈子不愿拖累别人，到老长这病还是拖累了儿女。我哽咽着说不出任何话语。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姑奶。
　　娘说过，姑奶这辈子干了多少人几辈子的活，吃了多少人没吃过的苦。
　　我在想，属羊的女人真的命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