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渠道行至福禄沟时,凿掘洞道,穿山而过。洞内錾印,粗粗细细,纵横交错。洞道狭窄,幽深曲折,如倔强行者,迤逦伸延。 此地由老徐和老蒲两家驻守。对于李队长这样的安排,田顺哥感到不解,因为这两家有仇怨,常为琐事争吵,红眉毛看,绿眼睛见。就在前段时间,老徐家的鸡跑进老蒲家的麦子地,老蒲骤然火起,大骂:哪个瘟鸡!捉住扭死几只。老徐捉锄奔去,其三女攥镰紧随。老蒲操棍迎接,其三子持刀殿后。两家如两军,将对将,兵对兵,阵势摆开,战斗一触即发。徐家女人和蒲家女人呼天抢地:打不得啊!李队长带领几名群众火速赶到,两军各退十步,划定楚河汉界,方才熄灭战火。但两家终究不共戴天。 田顺哥跑到洞口,见洞内土石堆积,堵塞洞道,两家正握锄刨铲。田顺哥看着他们一下一下地使作大力,土石一块一块地抛投远去,脸色严肃,互不说话,担心他们以锄头作武器,又摆开阵势,又将对将、兵对兵。 水来了!水来了!田顺哥朝他们喊。 啊!水来了。老徐看一眼老蒲。 啊!水来了。老蒲看一眼老徐。 洞内还有一堆土石,堵塞着洞道。 咱赶快!老徐喊一声。 咱赶快!老蒲喊一声。 老徐和老蒲加快挥锄。水嚯嚯地流来了,堵截洞内,迅速积蓄,很快集满洞道。 危险,危险!田顺哥急忙朝他们大喊。 老徐,你走!老蒲喊道。 老蒲,你走!老徐喊道。 老徐和老蒲都没有走,挥锄快快刨挖。土石刨开挖走,洞道通泰顺畅,水流滚滚倾泻,击倒老徐老蒲,迅速淹没其身,顺水跌宕飘浮。在几丈之外,水势逐渐减弱,两人相互抓把,支撑着挣扎爬起。 老徐,没事吧?老蒲喊道。 老蒲,没事吧?老徐喊道。 两人都浑身湿透,抹着脸上浑水,大口喘息。两人相视一下,哈哈大笑,不约而同地说道: 洗得好舒服哟! 田顺哥看着两人笑得像顽皮的小孩,也畅快地大笑。他知道,水浸透了他们的身体,消解了他们的隔阂。他感到爽朗无比,他也知道,水一路流下,一路前行,一点一点地消解着他心头的巨石。他呢喃而语:什么仇哟?什么怨嘛? 田顺哥对这段渠道驻守人的安排,又敬佩起李队长来。他轻快跃动,顺渠奔跑,水在身后迤逦而来。 爷爷,婆婆,水来了。 田顺,跑得多好看呐。 水快到白泥巴岭岗了。祖父祖母在此已等整整一天一夜了,他们在渠道边寸步不离,渴了,就在渠道边喝点冷水;饿了,就在渠道边烤苞谷吃;夜里,就坐在渠道边,重重的露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 这段渠道穿越一片宽阔的坡土,渠道又宽又深。坡土紧靠一片山坡,山坡上满是灰白泥土,我们叫作白泥巴。坡上坑坑洼洼、斑驳陆离,还隐约可见锄头印、铲子印,那是许多年前人们啃吃白泥巴留下的印记。 那年干了十个月。爷爷告诉田顺哥。爷爷小时候在地主家里当长工,和他一起当长工的还有一个叫大贵的人。那年从头年六月到第二年四月,老寨子滴雨未下,庄稼死了,百草死了,树木枯了,人们没啥可吃的了。爷爷说,许多人就来这里吃白泥巴。大贵饥饿难耐,也在这里饱饱地吃了一顿,但几天后,爷爷眼睁睁地看着他抱着鼓胀的肚皮,惨叫着死去。 那叫声响在漆黑的夜里,一直没有断绝。爷爷说,那时没有下雨,也没有水库,也没有渠道。要有水库,要有渠道,该多好啊! 水来了。在这平坦地带,缓缓慢慢,波光粼粼,水又变成了一只只俏皮的眼睛,快活地眨闪。爷爷静静地站立,静静地注目,突然泪滴滚落。 田顺,快跑呀! 田顺哥望望爷爷,一声哎,又蹦跳而去。 下面就是一大队学校,快告诉他们看好水。爷爷在田顺哥的身后喊。 那是一个太阳偏西的下午,我正端正地坐在课堂上,教室里安安静静,我清晰地听见田顺哥悠长而响亮的声音:水来了,水来了。继而听见轰轰的巨响,紧接着,又传来嘈杂而慌张的喊叫:快点!快点!‘短’到!‘短’到!正在讲课的老师朝窗外一望,大手一挥:赶快!‘短’水! 我们冲出教室,只见汹涌的浑水夹杂泥块、树枝、草皮,在左侧前方两米多高的坡坎形成金黄的瀑布,倾泻而下,在渠道里直直地冲刷,冲断了高出地面的一长截渠壁,大水倾流而出,已经流到操场上了。 这里由幺娘、姨娘和几名妇女驻守,她们抬着门板、抱着树杈,手忙脚乱地拦截阻挡。幺娘、姨娘她们瘦小的身体挡不住涌动的水流,几次被冲倒,都扑棱棱地爬起来,又忙乱地抬门板、抱树杈。田顺哥见状,啊地一声,跳进渠道,抱来门板,搬来石块。 老师当即指挥我们加入战斗,我们就像小兵张嘎,就像铁道游击队李向阳,面对敌情绝不退缩、绝不手软。我们一窝蜂地抬出几张课桌,搬来一堆石块,高昂地投入到战斗中。 经过大家齐心努力,汹涌的水最终被制服了,水顺着渠道乖乖地流淌。大家都坐下来歇息,望着又像飘带一样的水流,都感到从未有过的清爽和轻松。 我看见幺娘累得坐在渠道边上,大口地喘气,湿漉漉的头发贴着瘦削的脸颊,在太阳里透出些许娇羞的颜色,感觉那么美丽。其实,那时幺娘还不是我的幺娘。当幺伯在维修过桥渠道被摔到桥下时,他的膝盖摔破了,躺了好几个月。那几个月,幺娘就给幺伯端茶递水。于是,幺娘后来成了我的真正的幺娘。 在一个辉煌的落日时分,幺伯接过幺娘端来的一大碗醪糟鸡蛋,幺伯对幺娘说: 我修房子。 嗯。 修起我们住。 嗯。 后来,幺伯修了草房,又修了瓦房,又修了楼房。他们两个一起住着。他们生了三个孩子,他们五个一起住着。三个孩子长大了,到城里去了,他们又两个住着。当幺伯73岁的时候,突然倒下死去了,房子就幺娘一个住着。幺娘不去城里,就一个住在乡下。听人们说,幺娘常常弯着背慢慢地走到幺伯的坟边,一个人坐在长满茅草的山嘴,静静地坐很久 杨幺妹,黎石匠摔倒了。在大家歇息时,姨娘急忙告诉幺娘。 啊幺娘大惊失色,像风一样跑去。 姨娘哈哈大笑,一群妇女也哈哈大笑。田顺哥也忍不住笑起来。看着儿子笑得神清气爽,姨娘不住地点头: 儿子,跑得真快呀! 妈,是跑得快哟! 儿子,快跑呀,快告诉前面的人,水来了。 好嘞,妈! 田顺哥理理潮湿的头发,抹抹满脸的汗水,他仿佛觉得又站在赛道上,屏住呼吸,凝视前方,做一个起跑的姿势,预备跑!随着发令枪响,他弹射出去。 水来了!水来了! 姨娘望着田顺哥奔跑的身影,望着一条腾起的烟尘,望着一串闪烁的阳光,咿咿呀呀地笑,又咿咿呜呜地哭 这段渠道地势平缓,浑浊的水流一路淙淙,又成了一条柔长的金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透透亮亮,熠熠生辉。 水是有情的,能周济天下;水是有义的,它流必向下。田顺哥想起了李队长的话,突然又觉得:水变幻着不同的姿态,只有变幻不同的姿态,才能到达老寨子吗?我呢?也得像水一样吗 田顺哥顺着延绵的渠道,映照熠熠波光,听聆淙淙吟唱,一路砥砺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