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一碗汤,肚子热乎乎的,我去每桌走一圈酒。不知是知客司有意安排还是自然选择,老年人总是围坐一桌,有的比二姑的年龄还大,抓住猪蹄髈啃得津津有味,泡椒鸡爪在嘴里也嚼得有色有声,我恭祝他们福如东海寿与天齐;中年人围坐一桌,他们大多常年在外打工,过年过节才回来,有发财也有倒霉的,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我祝他们财源茂盛,生意兴隆;少年人围桌,心思不在吃东西上,多数都在边吃边刷手机,我祝他们爱情顺心,金榜题名。一番操作下来,喝了十几杯进肚,幸亏我酒量还不错。 午饭过后,众人又恢复了上午的喧闹,锣鼓唢呐也更见嘹亮了,我耳朵实在受不了,想吐,又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吐,就沿着屋坎下一条小道往下,穿过田埂,走到我们家祖坟地。今年是两头春,不能动土,坟上荒草倒伏,斑竹鞭也扎入坟土了,可恶的是还有一株桃树,婴儿臂那么粗。我们这里有人对别人家不满,就用桃木楔钉入人家祖坟,在坟头栽桃树,用心险恶跟桃木楔一样。我使足力气将它掰断,扔到下面堰塘里去。 坟地上面是乡村公路,公路旁边椭圆形的地原来是我家的承包地,地捱有一座圆形坟墓。幺爷爷生前给母亲说他死了要葬在那里,那里有朵旱莲花,葬那里换他保佑我们家子孙后代,母亲说行,我们家的地全给你们都行,只怕你们没那么多人葬。 我爷爷死后,我奶奶拼死拼活把我大爹大姑拉扯大,大爹跟人学做木活儿,遇到国民党抓壮丁,幺爷爷就给保长说我们家有俩儿子,该抽一个去当兵,当时我爸爸才六岁,大爹听到消息,躲到师傅家猪圈里都被找出来抓走,虽没亲见,那种情景可以想象:奶奶一手抓着我爸爸,一手抓着大爹,生离死别,哭得撕心裂肺。大爹在川西邓锡侯部队阵前起义,当了解放军,做首长的通讯员,后来参加志愿军入朝参战,回国后先在南京军区,后调入峨眉一家军工厂做领导。奶奶去世之后他回来,给我一个青苹果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苹果。大爹给奶奶坟上添土,我坐在坟头看他,中午他在地里找了根萝卜,擦擦泥巴就啃,给我咬了一口,辣得无法下咽。 奶奶生前对我爸妈说:XXX(我幺爷爷的名字),变猪不同食,变马不同槽!足见对他的恨。 现在他孤零零地躺在地捱里,坟前的塑料花早已变色,不知他投胎没有,如果没有,我又不会念往生咒,也没办法。 远处又传来鞭炮声,是来送别二姑的亲戚还是哪家小孩过年玩耍分不清。我遥望山下河沟里,那里有我居住几十年的老家,有我的苦难欢乐,有我的亲人。 故乡是什么?故乡是童年居住地的山水,是祖祖辈辈的埋骨之所,是父亲母亲兄弟姊妹,是儿时玩伴,是老师同学,是扇烟牌吹硬币,是钓鱼摸虾,是爬在稻草上学游泳,是在童年居住地发生的一切故事。 老家早卖给别人,连同承包地自留地和柴坡,亲人也都搬进城里几十年,儿时玩伴同学没来往,硕果仅存的老师退休多年,小时候的故事色彩也变淡了。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但山再也不是山,水再也不是水了。我不过是故乡的过客,就像几千几百年来一样,这片土地上生老病死的过客不计其数,我又有什么特殊呢? 百年之后,我不会再埋这里,后辈子孙也不会,我成了一个分水岭。故土信美,却再不是我的故乡了。 曾经去参观金楠院,听到一个当地传说:一位曾做过西南片区银监局头头的人,给家乡捐了条公路,当地官员邀请他回来剪彩。仪式完毕,他说要去看看金楠院。到了之后乡长高兴地说,这个地方原来是学校,现在修缮一新,恢复成寺庙,每年都会带来多少多少旅游收入,他听了面色大变,冲到金碧辉煌的院子,对着其中一间屋子泣不成声。乡长大为尴尬,那个人说:你们毁了我的学校,就是毁了我的故乡啊!后来才了解到:他原来就在那里读小学,遇到影响他一生的恩师,那间屋子就是他的教室。 给冷水场的朋友打了个电话,我慢慢往回走,到二姑家老屋上面的公路时,朋友的车来了。我对着二姑的坟头拜了几拜,默念:宽厚仁慈的地母啊,请拥抱你的赤子! 车子在蜿蜒的村道徐行,冷雨在黄昏中更见致密,车后的土地迷失在浓雾里,河沟里的老屋、祖坟,二姑的新坟模糊成铁灰色帐子。 忽然想起表妹夫的话。按照这个进度做数学题,还要几年,这里的一切就会全部归还给植物和野兽?上一次归还是在八大王剿四川,距今四百多年。 上了山脊,从两边河沟里漫上来的浓雾稠得灯光都化不开,似乎要把车子往后推。我们还是努力前行,就像曾经为跳出农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样。 上了大道,接到女儿的电话,问我好久回家。我踌躇起来,半天不知怎么回答。她生于我的故乡,长于城市,读书工作于远方,几次叫她过年过节回老家看看都不肯。对于她和他们这一代,没有故乡,只有籍贯。他们将彻底消解存在于几千年的乡土情结,这会引起什么样的巨变和震荡?我不敢想,唯有一疑:他们也会老去,那时将魂归何处? 故乡在车后越来越远,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这是鲁迅先生说的话,无厘头地想起大兵的小品:鲁迅,姓鲁名迅,浙江周树人,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朋友停车,惊恐地看着我:你tmd笑得怎么比哭还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