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

　　家里的老狗去了。
　　年前回家问及母亲，母亲说它被人偷去了。一大把年纪，瘦骨嶙峋的，我终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个贼人会看上它，但我能确定的是，它回不来了。逝者已逝，留予我的确是无尽的想念和哀思，有近十五年的光景，十五年的花开花落，十五年的相伴，濡沫情深。多少有些难以释怀。关于此事，性善的母亲并无过多的言语，只是在事后的某天突然对我说，和它同一时间出生的邻居家的孩子，现在已经上初中了。
　　乡野农家，素来便有养狗看家护院的传统。家里养狗，是打从我记事便有了的，只是不知是那些狗们命薄，还是与之无缘，也都一个个西陨早夭。小时候情感挟持不住，每次都是撕心裂肺地痛哭，然后在阴影里呆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慢慢出离。我见过很多次狗的死亡，不动，冰冷，没有呼吸，比起生前的活蹦乱跳，现在却如论如何也唤不醒它了。所以在很小的时候，我便尊重生死之事，明白面对死亡，自己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悲伤，恐惧。及至后来，慢慢长大，方才逐渐看透看开。然面对这条老狗的离开，我却始终无法完全看得开。年后返沪时，便有为它写点什么的想法，只是不巧，诸事赶凑在了一起，到底也未能安下心绪。然奔波间，时时还是会惦念此事。我想之所以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多半是因为自己有愧于它吧。
　　上初中之后，我回家的日子就很少了，再不用提及此后的高中和大学。每年能陪它的日子真真的屈指可算。上大学的时候，父亲和哥嫂在外打工，母亲带着侄子，常会为着教会的事奔波。所以家里时常就只剩下一条老狗，无人照看，似乎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当然，于我，万不曾这样想过。奶奶后来跟我说，家里没人的时候，老狗就去奶奶家吃饭，然后还跑回家看门。按例我是会半年回去一趟的，每次初见我时，它都不认得我，但也不吠，只是盯着我看，待我发声喊它的名字，它才确定是小主人回来了，摇头晃脑地迎接我。看及此景，自己也颇觉无奈，这十数载的求学之路，而旦踏上了，便有着许多的身不由己，离乡背井于我这个安土重迁的人来说，明显不会是自愿，只是人生像齿轮一样，齿齿相扣，我能做的，不过是跟着转而已，能做什么，想做什么和会做什么，根本不是一回事。时常我会想，人的自由，从何而言呢？当然，这无可怪责，也无从怪责。只是这深深的愧疚还是依然让我难安，必致书毕而后已。也曾很多次想过它离开的样子和自己的反应，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然有时我又自我安慰，或许这样的结局更好亦未可知。亲见它的离去也不过是徒增悲痛，现在它这样悄悄离开，许是宿命使然，十五年的春华秋实，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吧。
　　老狗尚在的时候，每每给母亲打电话都会顺带着嘘问一下它的情况。最近的一次通话又不自主地想要问起它，话到嘴边始觉它已经不在了，不禁悲从中来，湿红了眼睛，为防母亲察觉，便忙岔开了话题，匆匆挂了电话。它的印记，恐怕今生都难以磨灭了吧。其实家里现在尚有一条狗，是老狗离开之前，老哥从外地带回家的，初次见我时便不觉得生分，点头，吐舌头，蹭我的裤腿。只是我对它始终未能像对老狗那样亲熟，诚然讲，心颇冷，觉得不会再花那么多心力去疼爱一条狗了，或者说，不敢，我心里清楚这是逃避，但我依然不敢。生活里我素来算不得一个勇敢的人，觉得有些事，有些记忆，一次深刻的就够了。就像郑振铎的一篇关于猫的文章的结尾那样：从此，我家永不养猫。（好文章摘抄）
　　老狗的一生绝然算不得平静：有一次被别的狗咬得千疮百孔；有两次差点走丢；还有一次被咬瞎了一只眼睛。但它都挺了过来。我常说它命硬，大难不死。只是它最后的日子里还是蛮虚弱的，近乎聋瞎，事事需要人照拂，母亲说它走路都倚着墙根走，许是站不稳，许是看不清，许是两者都有。常常蜷缩在草褥上，一蜷就是一天，母亲单独为它做点吃食，亲送到嘴边，就像照顾一个年迈的老人一样，微细备至，未有疏怠。联想起老狗小时候的撒欢，顿感年华易老。岁月的触角抚摸着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就连一条普通村落里的普通农家的普通的狗，也不曾放过。
　　我终究知道老狗的离去于我的意义不能止限于感时伤生；我终究知道我要背负这份悲痛化作的动力奋力前行；我终究知道我应更加珍惜所有，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人生奔波浮乱，人世勾斗斡旋，我会将心中的它视作自己灵魂休憩的净土，时拂拭，常鞭策，不使惹尘埃。我素来不善勾心斗角，不工曲意逢迎，然阅人至今，鱼龙混杂，某时某刻，为人处世，也深感心力交瘁，缺方乏术。人说，和人处久了，便开始喜欢狗了，我认为这话说得颇具些道理。我从把不人里面的渣滓称作‘畜生’，我觉得那样平平玷污了‘畜生’这两个字眼，我觉得说人‘禽兽不如’不是骂人，而是稀松平常的形容罢了，人本就不如禽兽。
　　返校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失去老狗的悲痛里，只是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强颜欢笑地面对每一天的生活，生活里的每个人，每个人的插科打诨。没有任何兴趣，也没有任何动力。就这么沉沦，堕落，无所事事。后来我慢慢发现比起自己怀念老狗的痛苦，更大的痛苦来自于自己的空虚和堕落。我慢慢改变自己，让自己忙碌起来，竟也逐渐走出了低谷。这时我才明白，清闲与安逸带不来真正的安心和幸福，相反，只会带来空虚，堕落，悔恨和自怨自艾。劳动是人的本能，真正的安心是辛苦劳作之后在休憩之间所得到的褒奖；真正的幸福，是将自己的辛勤努力化成对身处空虚之谷中的灵魂的救赎，简单，实在，但牢不可破。这一生的圆满，无关得失，无关悲喜，无关成败，只消忙碌着，成长着，思考着，奔走着，山水一程，陌上花开，彼时彼地，蓦然地绽放自己的精彩。人，要在路上。这也许便是活着的意义。
　　狗的一生，许是人一生的加速版。我们可以从中得到于我们自己的人生有意义的启发吧，或许。
　　逝者已矣，存者且偷生。纵便心中万千思澜，笔之所述，未及万一。然若不写点东西，心中却又愧疚难安，遂写了这些无用且苍白的文字聊以自慰我对老狗的思念。
　　老狗的名字，叫做球球。
　　三月二十七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