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的寄宿夏令营里,孩子们是不允许带手机的。我常听一些中国父母抱怨,怎么可以不让孩子用手机,理由是妈妈必须了解孩子的每日动向,怕他们吃得不好、睡得不好,可能生病、犯错,甚至怕没人照顾。 这让我想起了Lan初中时写的一篇作文。 2010年,升入初中的Lan在英文课上开始学习写作论证文,老师要求学生能够自由地表达自已的感受和观点。不久,我读到他的一篇作文,标题是《父母总是过度保护孩子》(原文附后)。一看到标题,我立刻惊讶地期出声来:哇!这不是我们曾经非常热烈地争论过的直升机妈妈吗? 直升机妈妈又叫千禧年妈妈,曾经流行于进入千禧年后的美国,这批妈妈出生于1940190年的婴儿潮期间、到了千禧年后,他们的孩子开始大批通入大学。这批由整儿潮父母抚养大的孩子被呢称为千禧世代,他们还有一个更形象的名字,叫成年孩子,也就是我们说的长不大的孩子。这批为数众多的孩子始终无法摆脱婴儿潮父母对自己的时刻呵护和无孔不入的控制,导致大量的美国教育机构,尤其是大学老师和暑期夏令营里的老师普遍抱怨,这是一批体格上看似大人、实质心理上长不大的孩子。 最典型的例子是这样的,每天早上父母会准时打电话到学校,叫醒熟睡在宿舍床上的孩子,催他们起床去上学;遇到学期考试成绩不理想,父母会直接打电话给老师,质问或抱怨自己的孩子分数不够好;学生在校大小事宜必须与家长讨论后才能做决定,否则会被家长数落;为了给已成年的孩子找工作,家长陪孩子去工作单位面试、还会直截了当告诉孩子这个工作不该做,应该选择另一份工作 这个状况听起来似乎很像我们中国今天的家庭教育现状,而在美国15年前也曾发生过同样的状况。就让我们看看美国直升机妈妈的前世今生吧。 直升机妈妈的比喻来自1969年的一本畅销书《家长与青少年》(PaoandTeenager),作者海姆吉诺特(HaimGinott)博士在书中提到一名少年如此描述自已的母亲:我妈妈就像一架直升机在我头顶上不停盘旋而直升机妈妈这个称谓真正被大家广泛采用是在千禧年初期,当美国高校管理机构接到太多老师的抱怨之后,便开始正式使用这个词语。可见这种父母强势管教的养育方式对当时的美国大学和教育机构的冲击和影响既大又深刻。后来,还有经济学家就直升机育儿观做分析,认为父母们在经历了2000年和2008年的两次泡沫经济之后,开始担心起孩子的未来是否有依靠,是否还有能力自己生存。于是他们一心想要为孩子准备好一切,生怕他们成人后在社会上竞争力不够,无法独立面对生活。 据美国知名民调机构皮尤研究中心2013年的普调显示,直升机妈妈大多属于美国的中产阶层,甚至还有很多是富裕的有闲阶层。然而,正是这样的过度保护让美国富裕的下一代成为成年孩子,他们始终无法摆脱对父母的依赖,无法成功地走进成年的世界,最显著的特点是他们不能料理自己的日常生活,不能财务独立地养活自己。而且雪上加霜的是,进入21世纪后手机的普遍应用更加剧了直升机妈妈的怪象,有媒体甚至称手机已成为世界上最长的脐带,让千禧世代的孩子永远无法剪断那条与母体牢牢绑定的无形牵扯。 在中国,我们周围也开始出现如出一撤的千禧宝宝,不过他们不是金发碧眼,而变成了可爱的中国娃娃,紧跟在直升机妈妈或直升机姥姥身后,失去了成长过程中的上下颠簸和跌倒自己爬起的惊险。时代的改变,已让四世同堂的威权家庭变成了一家三口的微小家庭,但不让孩子拥有长大的空间和独立的思维始终没有改变得太多,过去以孝尊为主因,现在以安全为理由。孩子需要独立和自由才能成长 Lan的作文不长,但他用一个12岁孩子并不犀利却丝丝入扣的文字来表述出为何他和他的朋友们需要属于孩子们的自由。他在开头的第一句是这样写的:虽然说父母保护孩子过度是一个较有争议的话题,但我还是认为,父母们的确在过度保护自己的孩子。 然后,Lan直截了当地出文章的第一个论点:孩子是需要独立与自由才能成长的。他这样解释:虽然,大家都已普遍认识到,像我这个年纪或更年幼的孩子,都必须通过亲身体验和自我探索才能学习新事物,然而仍有很多家长喜欢把孩子紧紧拉在身边,很少给予他们自由的空间,这意味着孩子们不能靠自己去发现,因为可探索的领域都已被父母局限住了。但如果我们不能去探索,那父母如何期望我们有最优异的表现呢? 读到这里,我开始有点儿胆战心惊了。我想到自己儿时也与Lan一样写过相似的文章,对父母的监管在思想上和行为上抱以抵触和反叛。上初中后,我即在心中认定:我的思想是独立于父母的,我的未来应该掌握在自己的追求和努力之中。现在30多年过去了,我的孩子怎么还是遇到了同样的老问题,甚至情况更严重呢?因为我们有了手机,有了视频是做父母的我们在压抑和控制孩子们的思想和作为吗?这不禁让我想到了唐僧的紧箍咒,当孩子们的行为和思想稍有偏差时,我们就会不知不觉地念起紧箍咒,加紧控制,积极施教。父母与孩子的成长冲突不分地域、文化和年代,始终会以各种面貌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当我们从孩子变成了父母,我们的立场也在越来越靠近我们的父母。因此,聆听lan的话语对我是一个重要的提醒。过分保护,会使孩子失去自我学习能力 Lan提出的第二个观点有点儿意思:过分保护孩子的弊病是会代代相传的。他写道:父母过分保护的另一个后果是,在孩子成长过程中一遇到困难或是未知的境况时,父母和孩子都容易变得紧张,会害怕尝试新事物,因此孩子很难有机会学习新知识。长此以往,当孩子有一天自己做了父母后,他们则会承袭上一代的教养之道,久而久之这种模式会变成理所当的家庭规矩。 读到Lan的第一个观点时,我因他的独立宣言与我年少时的想法惊人相似而心惊了;读到第二个观点时,又被Ian的大智感动。他怎么就看到了世袭这个问题呢?父辈曾犯的错,我们自己还在犯,而且他还指出,可能现在的孩子(他自己)以后也会这样来培养未来的孩子。Lan道出了一个真理:如果错误不纠正,久而久之,不合理的会变成规矩,从而沉淀出一种错误的观念。 中国的一句俗语说捧在手心怕掉,含在口里怕化,这是最能形容直升机父母对孩子细致到毛孔的爱护的了。父母替孩子早早筑好围栏,再通过形象的语言把恐惧感反复灌输给孩子,于是孩子害怕的东西越来越多,顾忌的人也越来越多。当任何可能有不确定因素的事发生时,这份恐惧感立即占据孩子的身心,让他们难以逾越雷池一步。我们想让孩子有出息,可是我们却甚少给予他们演习开拓和创新的机会。自我独立,只有通过实践才能学会 独立是别人教不来的,Lan的第三个观点来了。 如果孩子总是在家长的保护之下成长,那如何学会独立?这是Lan作文中的最后一个论点。他说:独立是别人教不来的,只有靠自己的实践才能学会。如果总是有人处处为自己筑起一道防护线,那么孩子何来机会去学习独立?父母这道防护线对孩子的阻碍作用可以与电脑游戏相媲美,过分保护同样可以让孩子无法做到自己的最完美,孩子也可能会因此变得无自我,甚至更糟。 其实,孩子已比他们的父母看得更清、更远、更明白,只是我们始终不太愿意接受他们的思辨。在我看来,过度保护的恶果还不止Lan提到的三个,还有不少潜在危害。 第一个危害:扭曲亲子关系,拖累家庭关系 通常与过度保护同出同进的李生兄弟就是父母的高期望值,保护孩子的终极目标就是培养出一个高度成功的孩子。然而,高度保护下的孩子就如离开了森林的老虎,已经失去了成为森林之王的土壤。更可怕的是,父母的高期望值与孩子的低能力将形成不和谐的亲子关系,最终会把家庭关系拖累到分崩离析。 第二个危害:对成人社会的恐惧成倍累积 被过度保护的孩子进入社会后,对于未知的事物和未接触过的人都抱有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这是因为长期以来在物质上被精心呵护,在精神上没有独立探索的释放,所以一旦对新环境有任何不适应,就会反应过度。那些从小被各种清规戒律营造出来的恐惧感和无助感会重新把孩子推回家中,使他们最后变成走不进社会的人。 第三个危害:造就一代又一代的啃老族 我们始终视孩子为弱小,认为他们缺乏自控能力、生活能力和判断能,于是最安全和快捷的育儿法就是替代他们做好一切。2013年美国皮尤普调证实,73的4050岁的家长会继续给成年的孩子提供钱,这也反映了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啃老族越来越多。已经做了父母的人里也有很多隐形的啃老族,而这些都会给下一代的孩子留下深刻的记忆,最后成为下一代的榜样。 初中生Lan的一篇小作文带给我们一个启迪:在亲子沟通和关系上,孩子可能比我们看得更清楚些。其实我们也曾经看得很清楚,只不过因为身份转换让我们渐渐看不到、做不到了。我们慢慢把自己从讨厌管束的孩子变成了精于管束孩子的直升机父母。我们淡忘了生存的本质就是一个适者生存的过程,如果我们不让孩子野出去,他们是不能很好地活下来的。这也就是我为何会同意Lan在他14岁那年独自离家,远赴他乡去读寄宿高中。因为我理解,那是他为自己选择的一种野法,而我也想让他去勇敢体验和获得存活的胆量和本领。 从Lan14岁离家到2020年,时间又过去了八年。当新冠病毒在武汉暴发之际,我先生创作了一部音乐新作品《武汉十二锣》,抚慰武汉的受难者,致敬逆行者们,并定于2020年4月12日在上海做全球直播音乐会。因为是全球的云端音乐会,原计划有世界各地的音乐家在地球的各个角落,通过云端技术来合作演奏,但是到了3月中旬,新冠病毒在世界各地蔓延开来,于是制作方当机立断,决定在纽约拍摄一部音乐视频短片,在直播当晚用来与现场的演奏家们同步播出。可问题是,当时纽约的疫情已初见苗头,各大制作公司都不敢接活了。正在纽约大学电影学院上大三的Lan看到爸爸的窘境后,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项工作。他一个人担任制片兼导演,并在短短24小时内,组织起一个十人的摄制和后期制作团队。在人手和资源极其匮乏的时候,我看到他早上4点起床确定剧本,5点半出门借设备,8点准时到达录制地点,和团队一起搭景、卡位,甚至打理工作餐点等细节。当时在录制现场,没人知道短片的主角就是Lan的爸爸,直到他一时心急突然脱口大叫一声爸,才把全场惊醒。 当录制顺利完成之后,他立马带着团队做后期工作,其时,他每天还要上完组约大学的网课,每周五还有一份带薪实习工作。没过多久,好消息频频传来。首先,由于Ian制作的短片优质而有创意,得到了爸爸和音乐会制作方的一致高度评价;接下来,我又接到他发来的戏剧分析课的学期成绩单,他竟然在拍片期间赶完了学习论文,并拿到了97分的高分;他还告诉我,这次一起工作的队友纷纷写信感谢他,因为最近工作机会骤减,大家都没有了收入,这次的工作收入可能是小伙伴们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的伙食费。听到这些好消息,我非常感动,我问lan:你为何要接这单活?万做砸了怎么办?他的回答让我感动得掉泪,他说:你和爸爸养了我这么久,这是我应该为你们做的事。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做还有谁会来做? Lan讲这话的时候,离他的22岁生日还差150多天。我很欣慰,如果我没在他14岁时放手,让孩子去独立面对人生的各种起伏和挫折,那么今天他的父亲就可能缺失一个好帮手。我为Lan的临危不惧感到由衷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