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文章的配图来自《桃姐》 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让你和姐姐读了太多书。 前两天妈妈在电话里这样说。她这几年常常很焦虑、生气和难过,为什么我和姐姐还不结婚,还要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做一些收入也不怎么样的工作。她很担心看不到我们成立自己的家庭、有人照顾的那一天,也担心家里发生意外时我们不能赶到彼此身边。 看我们镇上别的小孩,不像你们读到研究生,甚至大学也没读,都好好地结婚生小孩了。 我一时间非常地难过,和心绪复杂。在那个当下,我只是告诉她我理解她的心情,但其实现在有很多人晚婚、不婚,是一个普遍现象,只不过在小镇上比较少见罢了,我们会有我们的出路,安慰她不必太过担心。 过后我慢慢意识到,自己的难过有很多原因,其中特别有对妈妈的歉疚,这歉疚不是因为我没满足她的期待,而是因为感受到她作为60年代农村出生的一个女性,这大半辈子不断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期待,而她对她自己、对别人的期待却不断被落空。 妈妈是家里的长女,十岁不满就承担许多农活和家务,读了两年小学就被父母强行退学,让她在家干活和照顾弟弟,而弟弟妹妹们后来都读到了至少中学毕业。二十多岁时她终于有了一份工作,可以离开家庭,但没做多久也被不习惯没她在家帮忙的父母要求辞职。婚姻也是全由父母安排。讲起这三件事时,妈妈总是说她流过太多眼泪,愤怒、难过而无可奈何。 后来因为爸爸工作的原因,他们搬到镇上,妈妈生下姐姐,一度也辛苦地一边带小孩一边工作,但生下我之后就顾不上来了,一直做家庭主妇,过着勤俭、平淡而重复的生活。日子慢慢变好,我和姐姐也可以安心上大学、读研,不着急出来工作。现在快六十岁的她,还家庭外的劳动有向往,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她很渴望去口罩厂义务打工,为社会付出点什么,可惜附近没有这样的工厂。 所以我和妈妈的差异和矛盾,不仅源于出生的年代和家庭背景不同,也是因为她牺牲了许多来成全我有今天,让我拥有了不需要做她很向往而我觉得没意思的工作、不需要结婚和在父母身边也能充实生活的资本。 她在父权家庭里被动、主动地牺牲,而我能以反思和反抗父权社会的姿态生活。她从来没有得到我轻易得到的独立和自由感,也从未能拒绝我轻易拒绝的传统价值观,反而在老年还要费力理解和适应这样一个我,承担这样的女儿们给她带来的世俗压力和深深忧虑。 就连她说,让我们读太多书是她做错了的事情,也让我歉疚,因为那其实不是她可以做的决定。那一年她不放心姐姐出国读书,表示反对,但姐姐拿到了奖学金就义无反顾地去了,她生气却又无奈;我读研的时候她也说没必要那么辛苦再读几年书,但家里其他人说有更高的学位更好找工作,她自认不太了解社会,就说那听其他人的意见吧。 一如以往,即便她发表了自己的想法,也常常没有什么分量。这并不仅仅关乎她的想法对错与否、有多少道理,而是她身为一个失去教育和工作机会的女性,长期在家庭中自觉或者被觉得低人一等、无力无权的困顿的反映。 我不是认为家长有权力去干涉孩子的人生,以前在选专业、找工作等事情上,她反复跟我说我没读过什么书不了解,你要多听听你爸爸的意见的时候,我也常常反感。但事实上,妈妈不仅没有行使到其它家长和她自己的父母常常行使的权威,还生活在丈夫和女儿们的权威或自信的影子里。 妈妈说的做错了,或许就是没有像外婆逼她退学和不工作的时候那样使用谩骂和暴力,没有像她认识的几个妈妈们用一些不好听的语言或更强硬的手段,来让我们顺从。她其实是一个理解和共情能力比较强的人,比爸爸和亲戚们更乐于倾听不同的想法。例如我和她解释为什么对她来说惬意的小镇生活对我来说会是束缚时,当姐姐批评她不应该怀疑经历性暴力的女性举止有什么问题的时候,她也愿意听,并表示一定的理解。 所以妈妈也并非完全被动地服从他人,而是心怀善意,纵然自己经历了太多不公,仍愿意努力去尊重其他人。只是关于婚育的这件事太超乎范畴,我们也确实没有在一个能确保独身也能好好养老的社会里,她强烈的担忧感和小镇的社会压力不能消减,非常希望我们能过正常人的生活而已。 这让我更加难过,我有时候也希望她是跟外婆一样的蛮不讲理的人,我们就可以争吵、不联系就算了,我就可以少点为她难过这种想法多么自私啊,我不过是觉得难以承受这份不知道怎样应对她太多太多的失落的难过罢了,那真实地经历那么多失落的她,痛苦又该去跟谁说、让谁共情呢?更何况,如果她真蛮不讲理,我就不会有今天的充实快乐生活了。 如果不是我,她还有谁可以和谁说、让谁共情、跟谁讨说法呢?是年迈的外公外婆吗,是父权的家庭和社会吗?还是传统文化和价值观跟新自由主义冲撞又并存的现实呢?这些名词发出嗡嗡的空响,在我的大脑里回荡的还是这几年和妈妈艰难地互相劝说、安慰的零星回音。 有几次姐姐说自觉不孝顺、让妈妈难过,我觉得这个形容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现在想起来,也许是因为孝顺常常还是在一种家庭主义和父权社会的设定之下去谈论的,预设着小孩的成长一定要有父母的牺牲,父母的养老一定要小孩来保障,也预设着包含传宗接代的传统尽孝方式。 但妈妈的困境、我的困境,不就是来源于这些设定吗? 和许多有类似家庭经历和矛盾的同龄女性一样,我坚定地相信,我们不能够再延续这些设定去过生活、一代一代地牺牲和轮回了,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交给家庭、把那些极度牺牲个人意志和自由的负担特别施加在女性身上。只是,我太忿忿不平,妈妈经历的这多重的期待落空、被动适应的痛苦和牺牲,由谁来弥补呢?就因为她刚好是这个年代的女性,她就不得不经历这些吗? 如果妈妈没有被剥夺教育和工作权利,她这样一个勤勉和有社会责任心的人,一定会过着更自如快乐的生活吧?但清醒些看看历史和现实,那样一个她或许也难免会经历婚育压力对职业和人生选择的影响。每个年代的女性都有她们的困顿,足够性别平等的时代还没有到来,还有随时退步的可能。 而现在,至少是一个反思和探索在增加的年代吧,我难以直接回应妈妈关于让我读太多书的对错,只是又感激又歉疚地记录我们的挣扎和坚持,祈愿妈妈以及和妈妈一样的女性们都不会被彻底遗忘在更黯淡的历史里、被分割在冲突而孤独的现实里,我们能一直互相倾听、拥抱、安慰、反思和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