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城孤独的夜

　　一座孤独的城，一个只有灯没有人的孤独的夜。
　　她望着窗外，在黑色的日记本上写下这个句子。笔触沉重，每写一个字都像是对灵魂的一次洗劫，致使灵魂开始失重。窗外是渐渐模糊的灯火，倒映着窗内渐渐黯然的神情。
　　一个星期前，她来到这座城市，一个人，一部相机。
　　踏上火车的那一刻她都还未能说清自己这样做到底是为何。之于原因，她也不想去刨根究底，因为她相信命。她觉得既然是灵魂在召唤，就没有理由去抗拒。
　　于是，她收拾行李，上路了。
　　离别前，她留给男友一封很长的信。信里，没有浮夸的情绪，亦没有造作的泪水，只有袒露在他面前的他从未了解的她沉重而平静的灵魂。从容而淡定的口吻。
　　她说，对不起，假装爱你我做不到。
　　于她而言，这座城市并不陌生。但是那些关于这座城市的记忆却已经被时间褪去了最初的色泽，画面多半是静止的，与眼前这喧哗躁动的景象确实相距甚远。
　　六年了，她离开它已经六年了。
　　六年前，她在这里读的大学。
　　那些过往，她其实不太敢去触碰。可是，她明白，沉淀了六年的灵魂之所以召唤她回到这里，为的只是让她彻底地疗伤，尽管这种以痛治痛的方式确实有点残酷。
　　但是，她别无他法。
　　所以，她要做的就是通过最熟悉的情景去掀开伤痛的真相，让心灵在疼痛中忘记疼痛，在回忆里忘记了回忆，在时间里忘记时间。
　　走下火车时，她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内心竟有点发憷。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有点沉重，好像承载的不仅仅只是自己淡薄的肉体，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压迫感。
　　跟着人群走出出站口。被云层酿成灰色的阳光照亮了她脸上与众不同的气息，远离一切喧嚣。
　　她在曾经上过的大学附近找了一家连锁酒店暂时住了下来。
　　坐车经过学校里那条曾经被她熟悉到差点遗忘的木兰路时，她终于感觉到了胸口澎湃的惆怅与感伤。车窗外，被风捉弄的梧桐树叶以不被行人留意的寂寞姿态安然坠落，似乎像是在用全部的生命呼喊最真的幸福，却只是徒劳。车道旁无数擦肩而过的匆匆面容，无情地诉说着回不去的过往。
　　她想，她或许是真的想他了。
　　傍晚时，她躺在酒店的床上翻起了手机的通讯录。通讯录里还有很多或扎根或漂流在这座城市里的人名，找几个出来叙叙旧也挺好。手指滑到苏晨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不觉有些惊愕，还有点不知所措，有点无可奈何，瞬间失去了所有娱乐的热情，只愿躲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好好地沉淀。
　　似乎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经将这个笨重的号码给删掉了，可是这个号码却像一颗顽固的仙人掌，在她手机的荒漠里叙写着不死的传奇。
　　她的内心混打成一片，她只觉得自己尘封已久的内心在不停地膨胀，一些被埋藏很久的记忆匣子正在被挖掘。
　　她知道，无论她习不习惯，这一切，她躲也躲不掉。
　　好吧，苏晨就是她心底一直埋藏到现在的那个最沉重的秘密，那个她整整爱了十年的男人。
　　她不愿去想他，不愿轻易地触碰那些关于他的记忆。因为，十年确实太过漫长，她有些不堪重负。逃避伤痛最好的方法，就是拒绝回忆。
　　可是，这一天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猛烈，超乎了她的想象。
　　她无意识地按下那个号码。确确实实是无意识，因为，她完全不去想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也不去想真的拨通了她将如何面对。她觉得，在对待爱情时，她就是这么一个从来不用脑子的疯子。
　　电话真的拨通了。对方轻轻地喂了两声就温柔地挂了，她愣在那里，像是被雷击了一般，眼睛直直的，动作十分僵硬。
　　那确实就是他的声音，依旧那样淳厚，依旧那样温柔，像冬日里吐着白气的温泉，像夏日里加了冰块白干。那一刻，所有的记忆汹涌而来，所有的感觉都无法阻碍。
　　对着挂掉的电话，她轻声说了句，亲爱的，你忘了我吗？
　　泪涌如决堤。
　　之后的几天，她把自己完完全全地献给了这座悲伤的城市。她带着相机在这个城市里很多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角落里徜徉，像是在寻觅什么，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告别什么。
　　白天热闹躁动的景象总是会掩盖最疼痛的真相。只有等到晚上，她在相机里重温白天走过的那些足迹的时候，她的心情才真正变得难以控制。那些曾经一起依附过的常青树，那些曾经一同依偎过的长木椅，那些曾经一起徜徉过的青石板街，还有那些曾经一起看过的风景无一不在透着物是人非的悲凉。
　　那些沉默着思念的夜，此时此刻化作了最歇斯底里的嘶喊亲爱的，为什么我活成了你想要的模样，你却彻底离我远去？
　　悲伤奔流成河。
　　她再也控制不住去想他了。
　　六年前的这个夏天，他们在火车站结束了他们三年的感情。
　　他往北，她往南。他流着泪乞求她的最后一个拥抱，她却面无表情还他最后一脸冷漠。她离开时决绝的背影让他觉得好陌生。他想，谁留住谁都成了不可能，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她能寻到自己的幸福。
　　他把最后一滴眼泪存封在了那个灰色的早晨，那个灰色的车站。然后，转身，离开。
　　其实，只要他再细心一点，便会发现，说出再见那一刹那她脸上不自然的抽搐，那是过于悲伤的痕迹。她之所以伪装，只是不想用柔情融化了离别，让彼此成为对方未完待续的牵挂。
　　她把眼泪藏在了他的背影之后，他永远也看不见。
　　分手以后，他们不再有任何联系。那次离别，别得那样彻底。
　　其实，他有主动找过她，可是每次他一联系上她，她都会立刻换号码。于是，猫捉老鼠的游戏让他渐渐心灰意冷。
　　他想，她还是那么固执，那么要强。
　　其实，她手机里一直存有他的号码。无论他在哪个城市，她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得到他的联系方式。
　　搜集他的手机号码，成了她寄托对他深深思念唯一的方式。每得到他新的联系方式，她都会把他旧的联系方式记在自己的日记本里，然后在手机里狠狠地删除。这样做她觉得可以让自己觉得安心，毕竟，那样执着地爱他，也是她的情非得已。装模作样的删除总可以让她心里多一点平衡。
　　她早已习惯这样的自欺欺人，就像她早已习惯了拒绝被爱的感觉一样。
　　她说，我的世界里，可以没有被爱的温度，却不能没有了爱的能力。
　　其实，离别并不是她记忆里最苦涩的一幕。
　　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在她为了能与他坚持走下去而与各种阻力奋战的最后，他几乎绝望地对她说的那句，亲爱的，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听到这样的答案，她近乎崩溃，像一只为了岸上的风景不停地往岸上爬的鱼，在努力到呼吸都将停止的时候，却被告知那些风景只不过是自己想象的虚构。那种绝望，让她彻底失去了攀爬的勇气。
　　她是一个不能容忍被抛弃的人。
　　而现在呢？再回想起那些纠纠葛葛、是是非非，她还会恨吗？
　　她早就不恨了。她早就想明白了。如果换成她，她也许也会给出这样的答案。也许，正是因为爱她，他才不忍心看着她受那般委屈，才痛下决心主动放手的。
　　只是，明白之后，一切都来不及了。
　　其实，那会的情形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他一直有一个远在北方的梦，为了这个梦，他付出了很多努力。临近毕业的时候，他对她说，亲爱的，毕业了，我就要随梦而去了。深爱着他的她，当然愿意跟随他走到海角天涯，只要他愿意带着她。她引用莫文蔚《如果没有你》里的那句歌词说，如果没有你，我在哪里，又有什么可惜？他望着她，满脸幸福，说，亲爱的，我会永远紧紧抓着你的手，只要你不放开。
　　而这些星空下的美好诺言，在残酷无情的现实面前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
　　她的父母不止一次来学校找他谈判。最后那一次，她也在场。
　　她怒视着父母憔悴的面容，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英勇就义的坚定表情，时不时发出尖锐的满含威胁的叫喊。站在她身边的他，此时看起来却像个配角。
　　他不敢直视她父母气愤又哀怨的眼神，也不敢看她坚定而决绝的神情，他能做的就是低着头不停地重复那一句，对不起。他在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却还是抵不过对自己千百遍地讽刺和嘲弄。他想，夹在她和她父母中间的他，一定像极了马戏团里愚蠢而无能的小丑。他甚至想在自己脸上扇几个耳光。
　　父母走的时候，狠狠地甩给她一句话，要是跟着他走，我们就没你这个女儿！听到那话，她顿了顿，感觉有点不真实，同样的话似乎只在电视剧里听到过，如今却真实地发生在了自己身上，真不敢想象。
　　那天晚上，他问她，我们一定要在一起吗？她笑了笑没有回答，以为他并不是在怀疑什么，只是不需要答案的随便问问。可是，他继续问，我们非要在一起吗？而这一次，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得让她有些恐慌。她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回答，望着远处纷乱的灯火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离校前得那天晚上，他们随一大帮子同学一起去吃散伙饭。
　　饭桌上，她看着他一直不停地喝酒，笑容里暗含着泪水。同学们举起酒杯祝福他们白头偕老，他却苦笑说自己对不起她。她知道，他是在借着醉酒的胆向她做出她不愿意去面对的暗示。
　　散伙饭后，她拽他到一边，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为什么。其实，他们都知道为什么，她只是单纯的不愿相信和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罢了。
　　他摇摇晃晃地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瞬间大哭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嘴里不停地重复一句，宝贝，对不起。
　　她记得他对她说，等到时机成熟了，也许我们还可以在一起。而被击毁了爱情最美好的构想的她，已不再愿意相信他的那些所谓的如果。她狠狠地推开他，毅然离去。身后的他，已溃不成军。
　　他们的爱情就是这样结束的。
　　现在想起来，她依旧觉得无比心痛。她想起一句话，说，最痛苦的不是爱情结束了，而是什么都结束了，爱还在。这样的残酷事实，她已经背负了整整六年。而更绝望的是，忘掉他，她做不到。
　　两年前听到他结婚的消息时，她第一反应是，消息是假的。当时她甚至还天真地想，这会不会是他逼自己出现在他世界里的激将法？可是，看到朋友手里他的结婚请柬的那一刻，她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以为，三年前，他回到这座城市是为了等她。她以为，只要自己还爱着他，他就不会属于别人。他以为，他那么爱她，总会等到她向他低头的那一刻。她有着太多太多天真的以为了，殊不知，在她每一次更换号码都像是在他心上划下了重重的一刀，久而久之，心就死了。
　　爱情并不是你想，它就在那里，也不是你要，它就会来。它是一个奇怪的生命，有时坚强得像沙漠里的仙人掌，有时却又像夜空中稍纵即逝的烟花。我们能够左右的不是爱情，而是，为爱情我们都做了什么。
　　一座孤独的城市，一个只有灯没有人的孤独的夜。
　　她在黑色的日记本里继续写着：
　　我亲爱的苏晨，
　　我在拥有你的城市里怜悯我自己。
　　为什么这座载着我们共同回忆的城市可以拥有你，而我却只能缅怀你？
　　今天，我去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河岸亭。因为下雨，所以好冷清。我撑着那把七年前你买给我我却从不愿意打的伞，站在亭子里聆听着我们最初的对白。你说，嘿，我叫苏晨。笑容明媚如春阳。我从来没想过，十年之后的我，会独自站在这里怀念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我觉得很难过。
　　你还记得吗？我把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情景写进了我为你写的一首歌里。第一次唱给你听是在你生日的那一天。听完你激动地对我说，亲爱的，这是我收到的最有分量，最让人惊喜的生日礼物！看着你幸福的笑容，我满足极了。
　　苏晨，我想，我这一辈子注定只能错过你，就像我注定无法忘记你一样。也许，不属于我的你，会拥有更多的幸福。我已经不再强迫自己忘记你了，也许这就是命。
　　这些天，我一直活在有你的回忆里，我觉得很幸福，但却是残忍的幸福。我知道，这是我先给自己最感伤也是最华丽的27岁生日礼物。还记得吗？我曾经对你说过，我一定会在27岁把自己嫁出去，因为你说你28岁一定娶我。我想，我已经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不去兑现曾经的约定了。因为，你已经食言了。
　　苏晨，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座已经没有你的城市了。离开之前，请允许我最后再唱一次我写给你的那首歌好么？我将把它永远埋葬在这个孤独的城市，埋葬在这个寂寞的夜里，埋葬在那些有你的回忆里。
　　你能安静地听么？
　　春天在哪里啊？
　　春天在哪里？
　　春天在我们温柔的笑声里
　　我想，我得为你写一首歌。
　　歌的，歌的名字叫《我们的歌》。
　　这样轻轻地，轻轻地唱着，
　　那些来自，来自远方的时刻。
　　沉默，你的眼神那么的明澈。
　　我的，那些止也止不住的羞涩。
　　你笑着看着对我说呵呵，
　　它们就那么轻易地被你的微笑给吃了。
　　哦我们的，属于我们的情歌。
　　拥有那么多，那么多幸福的音色。
　　记得那个夏天，鸟儿也为我们唱着歌。
　　蝴蝶和落叶也欣然为我们飘着。
　　哦我们的，属于我们的情歌。
　　拥有那么多，那么多快乐的颜色。
　　那个夏天早晨的天空是明朗的，
　　你穿着红色，我的裙摆是黑色。
　　噢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春天在哪里啊？
　　春天在哪里？
　　春天在我们甜蜜的笑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