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巧葬之悟

　　我做了一场梦，梦里是三月杨柳寂寞抽芽，白色的纸花被人撒了满天。醒来觉得甚是惆怅，毕竟故人已逝，故事难再。
　　下乡人大概都是如此，逝者被发现后会被安置在一张实木椅子上，手里被塞进几张饼，双脚被穿上早早就准备好的布制鞋底上绣着五瓣白梅花的鞋子，双眼一闭，静静地靠在椅背上，面前是跪了满地的孝子贤孙。昏暗的灯光是油灯里燃着的摇曳的火，满屋的静寂里不知掺杂着多少无声的悲切和长久的惘然。
　　中国人对死亡是忌讳的，遇死不语死不知是传了多少年的传统，而我最真切地感受到这句话是在九年前。那天早上堂妹跑来我家说：爷爷走了。走了？去哪里了？最开始连父亲也没能听明白堂妹的话，我就更不消得说了。所以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很难理解这种做法，忌讳这么多难道就是为了慢一点知道既成事实吗？可后来我才明白走了原是对死亡最好的诠释。因为死亡不是离开，不是消失，而是那个人仍然走在自己的路上，只不过再没有回头罢了。
　　爷爷走在黄梅人吃青团的那天，又在几天后因为村里刚刚开始提倡的火葬政策变成了白瓷坛里的一捧灰。爷爷走的那天我没哭，几天后他被人抬上开往火葬场的车上时我却忍不住了。人类对于死亡的害怕各有侧重，有人害怕得知死讯，所以有了对死亡的忌讳；有人害怕一位可触的亲人变成了一捧小到可以不计份量的灰，所以火葬在推行之初甚受质疑与抵触；还有人害怕下葬，所以走在去坟墓的路上会颤抖，在坟墓面前会晕厥。如今我是哪一种？大概都不是，又大概都是吧。
　　我很难确定中国人对死亡到底持着什么样的一种态度，若说是忌讳，可我也曾遇到最释然地面对死亡者，即使只是某些时刻的释然。许多年前，我见过奶奶制作她和爷爷的寿鞋。她坐在她的小厨房的后门口绣她那十分抽象的五瓣白梅花，寿鞋看上去简单又质朴，不过是纯黑的鞋面下缝着一片单薄的白布。我问奶奶，你的鞋底呢？奶奶一边在白布上绣着五瓣白梅花一边说：喏，这不就是？于是我又问她：我说的是那种厚的鞋底，这个这么薄，走起来不扎脚吗？奶奶笑了，她说：穿着这样的鞋子，人在黄泉路上走得轻快些。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忘了她是怎么解释人要在黄泉路上走得轻快些了，如今她的面貌也已经模糊了，可我却仍然记得她当时笑得很大声，我愿把她的笑看作她对待死亡的坦然。
　　人生有双喜：一是红喜事，洞房花烛；二是白喜事，驾鹤西去。第一次知道这种说法是在奶奶去世后。奶奶走在我的初三那年，彼时我还未满十四岁。我请假回家参加奶奶的葬礼，返校后，语文老师来向我了解一些情况，知道奶奶去世的时候已经八十岁时，他笑了笑说：那就不要难过了，八十岁去世是白喜事啊。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怎么还能这么安慰人。可后来不知怎的，我又想起了奶奶的白布鞋底，于是忽而释然，既然走了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那倒不如让走了变得舒坦、如意些。毕竟，直面死亡是人与这个世界最大的和解。
　　《论语》里说五十而知天命，若直面死亡也算得上是一种知天命的话，我的五十岁大抵来得有些早了。去年除夕的前一天，我和家里的长辈们去祖坟辞岁。六七年前村里修建了公墓，在此之后去世的人们都被葬在了祖坟西南角的公墓里，当然也有被新迁进公墓里的去世了许多年的人，比如那天我就看见了一位生于光绪年间，逝于宣统年间的先辈的墓。墓碑上没有照片，没有墓志铭，只简单地刻下了逝者的名字、生卒年份和后人姓名。
　　这种感觉有些奇怪，我明明只是这样静静地站在这墓前，却仿佛看尽了人间兴废、百年恩怨。我对堂妹说：你看，他生在光绪年间，死在宣统年间。
　　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好久了啊。
　　久到他生活的那个年份只是我在历史教科书上轻轻划过的一笔，可如今，我却这样静静地看他被葬在这里。二维世界里触不及的时光就这样成了我眼前这三维立体的一方坟墓，这怎么能让人不慨叹？
　　不过，死亡大抵就是如此吧，逝者穿着布底鞋期望自己的步伐轻快些，生者痛哭着缅怀再沉默地遗忘，最后只剩一方墓横在那里。转眼百年后，尘是尘，土是土，只是烟火不绝，人间依旧。逝者不知去了何方，只留着生者在这世间默默地咀嚼着葬之味，咀嚼着这只有生者才能体会到的感觉。
　　作者：张巧黄梅一中2020届毕业生，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