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人物绰号撷趣 绰号是指人们根据对方的容姿、性格、嗜好、经历等特点而命名的一种带有戏谑色彩、或用以臧否人的称谓符号。明末李渔有一段关于绰号的精彩议论:始信天下的混名,再取不差,不象自家表德,只择好字称呼。天下接交之法,不必察其所为,观其所事,只问此人叫做甚么混名,就知道交得不交得也。由此可见,一个入木三分的绰号往往产生于一种特定的社会氛围,它不仅需要机敏的民智,而且有别于正统文化的那种装腔作势。这样,绰号便具有显著的社会学意义起来,它非父母所命,无表德之义;又非自名,而无言志之功,无掺人个人意愿,因此往往寥寥几字,便道出一个公认的人物特征,令人忍俊不禁,心领神会。 清学者赵翼在《陔馀丛考》中论道:世俗轻薄子,互相品目,有混号。又云:至贩夫牙侩,亦莫不各有一号盗贼亦有别号,更何论他矣。可见《红楼梦》书成的清代,正是绰号多姿多彩的成熟期,在民间运用广泛。我国古代通俗小说在大力汲取民间口头技艺的同时,也潜移默化地受到民间审美意识的影响,从绰号在《水浒传》中应用的炉火纯青到《红楼梦》绰号运用的精致高妙,可以说,绰号己与民间审美意识紧密联系,成为俗文化的微缩式代表。 《红楼梦》全书基本以当时的北京话写成,也参杂有古代汉语,并吸收了其它旧通俗文学语言,这些时代与语言的特色在绰号措辞上或有体现。纵观《红楼梦》人物绰号命名角度,大抵可分三类,即拟态类、拟事类、拟性类,它们通常以借喻或借代等方法来实现。下面就走进《红楼梦》,于虚虚实实的众生百态、社会万象中,领会绰号背后的独特意蕴。 一、拟态类 以对象的神态容姿做绰号的主体,或做直观的反映,或引申以表现出外在与内在相结合的特征。例如: 呆雁:贾宝玉 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薛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第二十八回) 宝姐姐羞笼红麝串,雪白一段酥臂看得宝玉浮想联翩,不觉就呆了。黛玉口中的呆雁,正是打趣看出了神的宝玉。关于这个词,作为老北京的启功先生曾有雁有何呆,呆何必雁,这都没有什么理由可讲,但北京人都懂得,这是讽刺痴心,形容发愣,但又分量不重的一个词这样的说法,想是在当代北京话里这依然是个活词。如今一些方言里也有呆头鹅一词,试想,大雁是可以展翅高飞的,而经过驯化就成了鹅,却只能吃饱之后,每天踱着方步四处逛,如此,呆雁一词顿时就活灵活现了。用在这个人物,这个场合,这个情节中,便具有既冷峭,又温柔,既尖酸,又甜蜜的作用。精密符合这时三个人的关系。 西洋花点子哈巴儿:花袭人 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第三十七回) 有种卷毛凹鼻子的哈巴狗儿,你们叫它北京狗,我们叫它西洋狗,《红楼梦》的西洋花点子哈巴狗儿。这只在西洋就充中国而在中国又算西洋的小畜生钱钟书在《谈中国诗》里有过这样的趣谈。这哈巴儿长相滑稽,有驯顺之义、媚主之名,又缀上西洋花点子这样长的前缀,可谓煞费苦心。西洋已是不伦不类,又拉扯上花点子,大概跟袭人当时衣着花色相关,所谓笑话儿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薛姨妈语)而这笑话儿当真字字犀利,丫鬟间的寻常谈笑,晴雯好一副巧嘴,几个回合,便将得了太太的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的袭人推到了这样一个尴尬境地。书中的袭人,温柔和顺,似桂如兰,世人却对袭人颇多成见,其实更多时候她表现的只是一个忠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穷苦人家出身的袭人对这样的生活现状很是满足,她的憨、她的忠,也都是从这个满足中来。难听点就是哈巴儿般的奴性了。 二、拟事类 即以对象的经历作为绰号的主体,以反映或引申出其人的性情特征。例如: 母蝗虫:刘姥姥 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第四十二回) 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第四十二回) 黛玉打趣胃口如飞蝗啮食般风卷残云、乡土气息扑面而来的刘姥姥。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宝钗的注 解不吝溢美之词,而后更进一步认为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颦儿这样的谑即是雅谑,说者以诗书为底蕴,听者也得有底子去领受。而今天,论者看到这个母蝗虫,总得着眼贵族小姐对贫老婆子的嘲弄,不免颇有微辞,反倒觉得刘姥姥那般,在富贵堂皇映衬下的粗俗与自嘲带来的戏谑效果更有超越时空的生命力。这恐怕是古文化与现代观念间不可弥合的断层。 王一贴:天齐庙王道士 这老王道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这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两宅走动熟惯,都与他起了个浑号,唤他作王一贴,言他的膏药灵验,只一贴百病皆除之意。(第八十回) 这王道士虽是个出家人,但为人市井活泛,洞明世事人情。实告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一贴假膏药能侃得神乎其神,可见其人生定位于混。再看看那一剂疗妒汤: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真是令人瞠目结舌!可见他的这一贴,医身病为难,砭世弊倒精准。世人称他王一贴,固是盲目,也不妨视作对浑沌世事的反讽。 三、拟性类 即以人之品性、习性作为绰号的主体,以提挈人的德行与性格。例如: 凤辣子:王熙凤 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第三回) 我喜欢他这样,况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贾母看来,这辣是香辣; 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下人看来,这辣是毒辣;从小儿大妹妹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同辈看来,这辣是老辣;捉奸撒泼,贾琏赔礼,在丈夫看来,这辣是酸辣;尤二姐事发,大闹宁国府,这辣是泼辣;而末了哭向金陵,这辣只剩苦辣。她的善与恶、好与坏,就这么揉在了一起,成就了一个五辣俱全的奇女子。 无事忙:贾宝玉 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的很。(第三十七回) 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去。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么画? (第四十二回) 字面意思是没有什么大事,却异常忙碌。曹寅《楝亭集卷五南辕杂诗》日林间系马集归鸦,屋上炊烟指歇家。随处风光期好语,奚儿争拾白杨花。其中白杨花后注道:滕人呼白杨花为无事忙。把杨花称作无事忙,系因遇有微风杨花便摆动不已而得此名,今日老济南人依然这么称呼杨花。那么宝玉整天在忙什么呢: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在宝钗看来,这样生存状态如杨花乱舞,是无价值的,含微讽之意。 没嘴的葫芦:花袭人 王夫人笑道: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第三十七回) 没嘴儿的葫芦两片儿瓢是句歇后语,《儿女英雄传》第十九回里有:我这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大约说破了嘴,你也只当是两片儿瓢。旧时北京人的庭院里常搭架种葫芦,结成的果实,大小两圆连在一起的,谓之有嘴葫芦,可做酒器;长成桃形,几乎没把的,谓之没嘴的葫芦,因风干锯作两半后可作瓢使,又叫葫 芦瓢,所以俗谚有云有嘴的葫芦没嘴的瓢。而这歇后语意思是说,上下两片嘴唇,就像锯开没嘴的葫芦,做成的两片瓢一样,空有两片嘴唇,却不起任何作用,是以形容没有口才、不善辞令。贾母眼中的袭人如此,而薛姨妈却说: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可见这个没嘴的葫芦和气里头可带着刚硬要强呢。 如不经如此罗列,《红楼梦》人物绰号恐怕并不显眼。考察小说里绰号的命名来源,大抵分三类:假托街坊邻里之口得来,如石呆子、倪二等;假借小说人物之口所取,如兴儿口中的二木头迎春、玫瑰花探春,林黛玉口中的银样蜡枪头贾宝玉等;作者借章回名目直接道出,如杨妃、飞燕、呆霸王等。这些凝练传神的绰号在引出笔法上并不刻意穿凿,往往与行文糅合一体,不留斧凿痕迹,可谓行文如流水,文章若天成。 其实以绰号塑造人物形象在《水浒传》中应用得更为普遍,但对于《水浒传》人物绰号,鲁迅先生曾有过中肯的评价:梁山泊上一百另八条好汉都有恽名,也是这一类,不过着眼多在形体,如花和尚鲁智深和青面兽杨志,或者才能,如浪里白跳张顺和鼓上蚤时迁等,并不能提挈这人的全般。可见这样的模式并不全是人物创作艺术性的成因。相比而言,《红楼梦》的成熟之处则在于:一个绰号如一个标签伴随着人物的第一次的亮相,绰号之于人物之所能立体化,在于每一个绰号都有相应的情节去注解,即使寥寥带过,却无不入木三分;同一人物的不同绰号则以多情景穿插的方式贯穿于人物多角度描写,从而有利于塑造一个圆型人物,避免脸谱化形象。因此,大观园内固是角儿压轴,光彩夺目;但移步换景,园外小人物顶着绰号的帽子粉墨登场,如醉金刚、多姑娘、香怜玉爱等等,这随笔勾勒的众生相,同样力透纸背。 绰号之绰,古义为宽、缓之意。《诗卫风淇奥》曰:宽兮绰兮,猗重较兮。《集疏》曰:绰亦婢,柔貌也。由此而论,绰号虽具有诙谐的鉴察力,却持有宽宏达观的态度,与幽默一样,应属会心的微笑一类。《红楼梦》人物绰号正是以这样一种寓庄于谐的方式点缀行文,风雅之间不失俚俗之趣,犀利之间又显雍容之度,颇值得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