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菜

　　我爱买菜，往往黄昏去街头，微微沉默着走。
　　爱站在晚来下班的人群中，任凭川流不息的人海把我淹没，他们有行走的，他们有推车，也有坐在电瓶车上，夫妻两个。从白发灰杂的老太婆，到破衣肮脏的老头子，从十五六岁红颜曼妙的小青年，到成家成双的两口子，我几乎把我所能够看见的人都看过了好几遍，连他年轻的脸上那一抹油污、他裙子上那一双花蝴蝶我都清清楚楚。
　　若非是站在人海里，我恐怕都会忘了我还是个人，若非站在他们的欢声笑语或讨价还价中，我甚至都忘了这个繁华人世还有此等热闹，我渐渐以为，这就是个荒凉而冷落的世界。
　　我沉思在宇宙空间的构造，我痴迷在花开花落的因果，我幻想在前世今生的来去，也推算着潮涨潮落的时间，从最初的那一点，到最末尾的终结，我总是如此用心地观察着，久了，我也渐渐不再见谁，不再想起谁，只是笑道：原来都是如此，这个繁杂世界的构造，诞生了如此美丽的智慧生命。
　　也许，你说花开是美，有人爱看漫天樱花飞扬，若是换成了那尸骸与鲜血，是不是依旧觉得美艳？到底都是相同，生命在转眼凋谢。就好像，我时常会在白日里，穿过落花的丛林，我也时常在睡梦中，穿过那些死去的魂魄，时间久了，眼泪凝结了，成我手中的匕首，我好一一去解剖那些亡去的生命，在这个缤纷而沉默的世界。
　　顾城说：天地的完美近乎于寂寞。
　　如此，我更是大爱站在时光匆匆的路口，看那些红颜青春，看他俊朗的脸，一抹微笑，显出洁白的牙齿，憨厚的眼神，与我擦肩而过，我只是无限痴惘着念着，久久浮云后，只作怅然一笑罢。他停留路旁，询问着菜价，孩子坐在他车前的篮子里，纯澈的眼神东张西望，肥嘟嘟的小手掌，拍拍父亲，拍拍车把，终于看见了我，我正站在他的生命里。这都是人世间繁华的生命，一辈辈传承着，就好像我传承着这方神秘大地的血脉，活在这里，只是为了窥见万年前的洪荒岁月，我知道，他们也必将如我一般长大，从幼童长成朝气蓬勃的儿郎，寻找到花枝招展的姑娘，继续着日升月落的生活，这生活，也即是神话。
　　我已经没有时间去看菜，我只马不停蹄地去看他们。
　　是不是在富贵荣华的巅峰，也有此清贫淡泊的幸福？
　　在北路口，小黄瓜一元五一斤，等我走到人海深处，喇叭声此起彼伏，小黄瓜便宜卖啦，一元钱一斤，一斤一元钱，看着那些热火朝天的小贩们，或年轻如我，或沧桑如爷，或眉头紧皱，或沉默无语凝望着人海，或眉开眼笑与顾客谈说着，种种面孔，描绘成一幅众生相，若佛在这里，佛必说，他就是佛，佛就是他。
　　我也爱如此自由不羁的完全竞争市场，看他们想尽方法压低成本，降低售价，提高利润，这窄窄一条街，几乎就胜过了整个国民经济的运行系统，因为我总觉得，在自由的市场里，我能够获得更加低廉而优质的产品，譬如我买了两斤花菜，仅仅只需一元二毛钱，若是在管理有序的正规市场当中，他们可是得收取我五元钱的价格，这是我所不能承受之痛！
　　似乎，又在胡言乱语，脱离了文章的主题。
　　是吗？
　　有心的你，应当发现，这些往来的人们，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闲常生活，是茫茫寰宇里，生命所作出需要的选择。在竞争的市场里，同样有着世人的渴望，同样有着世人的生活，他们彼此间竞争又合作，精彩程度又何逊色于一场三国演义？在这看似杂乱无章的买菜小街上，有几个是在抬头时看见了，那冥冥之中沉默的苍穹？
　　谁在华尔街的四十五年，说，我在这看似杂乱无章的市场中，建立起了一整套交易的规则。
　　谁在江海之畔的小街巷，望天空，是看见了这繁杂人世中所有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确实呀，这是个寂寞的世界，就好像，有几人真正听见青峰底下那块石头的顽语，且随渺渺真人去了，化身入这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了结一段宿世的情劫。
　　僧人说：命由己造，相由心生。
　　朋友笑着说：你问我书在哪儿？我告诉你，书就在瓦盆里，书就在烂泥里，书在哪儿？哪儿又不是书？
　　我恍然大悟，说：你是说，这世间处处是书，只是看我们是否有那么一双眼睛能够看到？
　　是的，你若能修炼成九天大乘，你觉得，这世间是否还会有你所看不破之物？
　　离开菜场时，竟然天已渐黑，晚霞在西空的宝塔底，牵连相随。
　　2014。05。16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