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开篇要刺大家的眼。 魔幻现实什么样? 《梦华录》这一幕多少诠释了。 浮华、刺目、矛盾、诡异。 赵盼儿终于开了酒楼。 不曾以色事人的三个女老板,请了一堆乐籍女子,吹弹唱跳,以色事人。 谈笑间,宾主尽欢。 可以说,它是这部有梦华而无录的古偶剧,最现实的一幕。 足以载入国剧的风尘史。 良家老板,乐籍女子。 她与她们的区别是什么? 是什么使她买她们跳? 她们跳得不好,会有人安排她们去学习管账吗? 她们都从哪里来?跳过了多少场?会跳到何年何月? 在这部古偶,或者一句她是女主,她们不是就可以轻松带过了。 她们,也不会再被看见。 但其实,曾经我们的影视剧,一直都有看见她们。 她们的脸。 也曾被认真、理解、深情、以血以泪地好好刻画过。 今天飘想来回忆下。 那群,风尘女子。 笑脸 动起笔发现,风尘女子这个关乎血泪的名词,其实长着一张笑脸。 美不美,脑中闪过的先是笑。 不论想不想笑。 笑脸卖多了,笑贱。 眼泪反升了值。 柳飘飘(张柏芝饰)就是靠两滴假模假式的芥末泪,在一堆假模假式的笑脸里,成功赚了来找初恋感觉的龙少的钱。 她不忘给自己摇旗:我是真心爱你的! 电影《喜剧之王》 钞票抓在手,泪还挂在脸上,秒瞬换了一张笑脸。 同样是笑中带泪。 对比后来听到尹天仇(周星驰饰)的我养你啊,不屑一哂后的大笑大哭。 她当时就想笑,但她不能。 她当时也想哭,她也不能。 不破的理已证:拍风尘女,拍真心,比拍假意难多了。 周予导演却偏偏爱拍真。 1981年,他的《杜十娘》。服化、文常、人物刻画、镜头耐品度都是逸品。 尾声高潮时,杜十娘(潘虹饰)红裙如血,含泪问天。 一幅教科书式的怒沉百宝箱图画。 电影《杜十娘》 但,是什么让这画真正活起来了? 飘认为还是前头细节处的两次真笑。 第一次,在京城名妓杜十娘从良的新婚夜,她笑得非常幸福。 院门写着杜媺的花牌摘了,交杯酒喝过,新郎醉倒了,她缓缓撕破绣着白眉神像的手帕。 过去她们院中姐妹初一十五都要拜的,保佑自己的孤老(嫖客相好)不变心。 她看着新郎,神魂震颤地笑着:不,你不是杜十娘的孤老,不是我的相好的,你是杜媺的丈夫。 沦落风尘八年,直到今天,我才觉得自己,像个人了。 为这一天,她等得太久,绸缪了太多。 考量,测试,激将老鸨子三百两就肯放她从良,试出李甲有为她奔走的真情,她还是只拿出一百五十两,要再看看他有没有另外那一半的心。 终于她得以脱籍,伴君还乡。 十娘又一次真心地笑,就是对于作良人妇、埋街食井水的憧憬。 他说要带她回家。 周予导演在此处运用了一串高妙的交替闪回镜头。 十娘靠着爱人的肩,勾勒着家的样子。她说,我想咱们的家,一定是所极大的院子,门前有一对石狮子? 爱人脑中的画面,却是家中森严的朱门,诗礼传家四个大字如同四座大山。 一对石狮子捍卫着铁门槛。 十娘还是幸福地笑着,猜公婆的样子。 母亲是位菩萨心肠的老人,父亲嘛,像是蛮厉害,不过,他会喜欢我的。我一定能够让他喜欢我。 但她以为可托终身的男人,脑中闪回却是严父的威怒,心里早泻了底。 处处讲烟花女之笑。 却处处尽显烟花女之泪。 不吝篇幅体现了十娘的心智、聪明、与命运的抗争,包括财富与学识。 但,用意却不在彰显她的特殊。 而是哀叹她的不特殊。 以才之高,财之豪,反衬她微小愿望仍被吃人的时代啃食的残酷。 我只想堂堂正正做一个人,但是 一笑过后,无限悲凉。 这一版杜十娘减少了许多传统戏曲颇有爽感的骂孙富,恨李郎的骂词。 改编戏份加在了十娘再度被卖,自杀前想到最初和母亲分离时。 在故地水乡,老鸨子买了她,她的母亲追出来,喊着她的名字,跳下了桥。 滔滔江水如时代奔流,不是具体的哪一个人,是它吞噬了她和她们。 哭脸 风尘的笑,要以泪书写。 因为要看见背后的哀绝。 那眼泪呢? 来看这两张脸。 电视剧《爱情宝典》之《救风尘》《卖油郎独占花魁》 是的,这是同样由乐珈彤饰演的两张脸:赵盼儿和瑶琴。 不同的是,盼儿哭,是因为百感交集。 好姐妹宋引章终于逃脱大难,自己也终于撮合了安秀才和她。 虽然改编版里,她对安秀才有眷恋。 但,她哭得颇自豪。 他们俩好就是我好了 这滴泪,正配霁月光风,敞敞亮亮一赵盼儿。 而瑶琴的泪,是哭苦尽甘来。 她像杜十娘一样骗了老鸨,把赎身的钱交给了爱郎。 一个穷苦,坚毅的卖油郎。 她等着他来娶她。 她知道他一定不会负她。 他也确实不会。 电视剧《爱情宝典》 有人说,瑶琴是幸运版的杜十娘。 但她所遭遇的,何尝不是人间至苦。 何谈幸运。 靖康之变后,本是官宦之女的她和爹娘在逃离汴京时走散。 被人贩子拐进青楼,反抗不成被强暴,只能被迫接客。 几年后遇到男主,才终于又燃起对生活的热情,对人心的信任。 与其说,她是幸运版杜十娘。 不如说,她和丈夫秦重(任泉饰)是bg版底层自救的赵盼儿和宋引章。 来看残花败柳和贩夫走卒的对话。 你舍不得我死?比命还难舍。我已是残花败柳。人间世道,一个小女子怎么承担得了?我看小姐如明月,刚才的事更让我觉得小姐至纯至洁。 《爱情宝典》的高明处,在于花了几乎同样的笔墨,刻画卖油郎秦重的苦。 他同样也在这肮脏世道里打滚,被骗,被诬陷,被关,被捏揉搓扁。 这不是一个白璧无瑕的男主谈对女主干净或不干净的介不介意。 不是位高权重的人,对弱者的施舍。 不是幸运儿偏差带来的优越。 他和她就是苦海泥淖中,看到了彼此至纯至洁灵魂的两个人。 如同当初他攒了两年半的银子,才终于见到花魁,却心无杂念地照顾了她一夜。 在香艳矫俗的欢场地,为她唱着乡音歌谣,宽慰她的思乡情。 和她互诉心中苦水。 似乎是他救了她,但她也是他灰暗生活里,不可触及却无法不向往的光。 他们是底层的,渺小的,不特别的。 但,又是这样特别。 因为,他们如今已是写不出。 鬼脸 电影《姐姐妹妹站起来》 胭脂虎(李凌云饰)有一张鬼脸。 鬼在可怖。 她是同喜院的老鸨子。 干瘦的躯干,顶着一颗瘦干的脑袋,人却油滑得很,像一只湿亮的大老鼠。 穷人家的姑娘佟大香(李萌饰),刚被介绍到这里找工作时,她习以为常地慢悠悠问:这人扎不扎手? 得知大香家里只剩了个不知事的妈,她眼珠子滴溜溜地,像看见钱已进口袋了似的转。 这张脸,又鬼在多变。 大香刚被卖来这地方时,姑娘们鱼贯而入,胭脂虎问她们卖了几个铺(接了几个客)? 领头的一号说,我卖了六个。其余人说,只卖了一个。 她立刻一副笑模样对一号,你今儿多挂客,明个妈还给你包饺子呢。 骗大香下店卖身、以后有你的好日子过时,她笑得更开、更亲和。 咱们这是吃尽穿绝的地方,水来洗手,饭来张口,又不用你去干苦活。 要什么,给你买什么,不比你下工厂强得多么? 这种虚幻的自由,便是现在要做便做那妓女的向往源头。 妓女梦想家和姨太太女孩们,在虚假的勾勒里,大谈自己的愿与不愿。 但,大香就是不愿意的。 她拼了命地反抗过。 但胭脂虎把笑脸隐去,把鬼脸变过来,让她男人先去破了她的身子。 把大香强暴了。 自己再来做好人:不要脸,下店你嫌寒碜,背后勾引起我男人?我先不给你说出去,说出去你得羞死! 干脆,给我好好下店,这回算饶了你。 绑住大香的,不仅是院里的龟奴打手,压着的卖身契,还有院外无尽的绳索,人们自由的舆论。 谁还不能自由地去践踏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呢,你是贞洁烈女么? 你得羞死! 寻常恩客,清秀公子,再幸运些遇着的动心的 梦想家们总觉得,自己潇洒做妓女,可以做得三六九等,区别对待。 但其实,区别对待是看她们赚的钱多钱少,而她们都是三六九等里的那个九。 天天卖铺吃饺子的摇钱树一号,得了性病,胭脂虎关心地给她治病。 拿着烧热的火钳子,直接往下身烫。 毒病就得毒治! 我见得多了,拿长剪刀直接剪! 一号就这么送了性命。 没有姓名,她只是卖铺最好的一号。 还剩下一口气,她微弱地叫着:妈,我还活着呢。 这还能挣钱呢?!装上算了。 一号被活活钉死在棺材里。 她的死活不在于有没有一口气,而是在还有没有用,还能不能挣钱。 曾参加拯救教养妓女运动的张洁珣老人回忆,这都是她真实经历过的女性。 《电影传奇》 咚。咚。咚。 钉棺材声,在大香和姐妹们耳边响着。 她们都曾是大香,她们也将会是一号。 早晚咱们都一样 她们都哭着。 鬼把她们也变成了鬼。 人脸 鬼,是哪里来的? 人变的。 胭脂虎是一张鬼脸。 饰演她的李凌云同志,却是一个人,一个极具悲苦和先锋性的女人。 但很难想象,这样的一张脸,演员出演这一角色时,才不到30岁。 她曾是一个真正被迫害的风尘女性。 (19岁的李凌云和饱受摧残后的她) 李凌云自幼不知父母是谁,6岁落入老鸨子胖大奶奶手中,跟着又学了戏。 13岁出师,开始跑码头卖艺,19岁被人纳为五姨太。 22岁,再度沦落风尘,回到胖大奶奶处登台唱戏,同时做变相妓女。 抗战结束后,胖大奶奶干脆把她送入三等窑子东合顺,受尽凌辱。 直到北平解放,新中国成立后,封闭妓院,改造妓女,李凌云和院里的其他妓女才被送入生产教养院。 而她出演胭脂虎一角的经历,也非常曲折,拍摄时,她曾数度哽咽。 不难看出,奉献了血泪表演,被真情实感的观众投石子的李凌云,才真正是片中的佟大香们。 是一个曾经被摧残为鬼,又终于由鬼变成人的女性。 这过程十分漫长,艰难。 像歌里唱的千年的冰河开了冻,哪怕得以实现,也要克服很多问题。 由于苦难、蒙昧、无知、贪财、缺乏信任、羞于治病等等原因,很多妓女都对改造有抵触情绪。 纪录片《荡涤尘埃》(2011年,主讲新中国成立后取缔妓院和解放妓女) 她们从开始排斥看病,到后来起个大早,蹦跳着做健康操。 从不事生产,甚至有人企图勾引讨好指导人员以逃避工作。 到脱去长袍短卦,穿上工人服。 她们意识到了快捷的不快捷。 去他的卖铺。 比就比谁打的纱团最快,最好。 她们的产品,是有牌子的。 叫做新生牌。 因为她们就是得到新生的一群人。 她们的劳作不仅真正实现自己养活自己,在全民图强的时代,她们也成为了建设新社会的一份子。 其实,真正的问题从来只有: 是不是把她们当成和自己一样平等人格的人对待。 鬼变人,人变鬼。 都并非自愿。 鬼变人的过程很漫长。 人变鬼的距离却很近。 鬼变人,是从来只能托命于求签打卦的如花,在十二少送上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时,脸上的神采。 她以为她可以。 人变鬼,是菊仙那一瞬灰败了的眼光。 她也以为她可以。 鬼变人,是刘姥姥一把扯下巧姐头上的艳红花朵。 母亲的一点恩泽,姥姥的得施知报,让她可以逃出火坑。 人变鬼,是难为她一片痴心的杨九红,也曾娇艳有光,策马闯关,也曾真实地反抗过,却因为身份,不能戴孝、不被承认、不被尊重、不能哺育亲儿 最终选择把这一切悲剧重演,变态偏执地报复在自己女儿身上。 鬼想变人,是宋引章千方百计,时时刻刻念着的脱籍愿望。 人要变鬼,却是一句轻飘、滑稽的脱籍脑指责。 因为轻飘地描绘着她们的苦难。 所以歇斯底里的我想脱籍放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变成了滑稽的不知好歹,没事找事,太烦了,祥林嫂吧你。 不谈泪,无以谈笑。 不谈浊,无以谈洁。 不曾真正地看见苦难,承认苦难,反抗和挣脱枷锁的口号,也将苍白无力。 不是从心里站在一起。 又怎么去谈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