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周六下午，郑云飞匆匆地赶往图书馆。一般而言，这个时段图书馆里没平时拥挤。本市的学生大都回家，其他学生忙碌了一个星期，很多人处于懈怠状态，图书馆里不会出现抢位子的现象。郑云飞之所以要去图书馆，是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林倩倩常会待在那里。果然，他一走进图书馆二楼的阅览室，就见林倩倩正坐在桌前埋头阅读。
　　正好，林倩倩身边有一空位，郑云飞不声不响地走了过去，他不想过早地打扰她。坐了有半个多钟头，林倩倩还是没一点反应，郑云飞坐不住了。他侧脸望过去，见林倩倩仍是那么专注，似乎没察觉出周围有异常。郑云飞心里不禁发出一阵感叹：她真是专心啊！学习时，林倩倩十分定心，她可以坐在椅子上用心学习两三个小时，周围人们的说话、走动对她没任何影响。听说她在班上成绩很好，每学期评比都是优秀。可老是这样干坐着，郑云飞心里烦闷得难受。终于，他手握钢笔在桌面上轻轻地敲击了几下，以此引起林倩倩的注意。听到响声，林倩倩果然抬起了头，疑惑地朝身边望了望。
　　是你。林倩倩轻声地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我来了有一段时间了。你那么用功，我不好意思打扰。
　　我们出去放松一下吧，在这儿说话影响别人。林倩倩提议说。
　　好的。郑云飞没想到林倩倩主动提出，正中下怀，便爽快答应。
　　出了图书馆大门，两人来到了长廊上。林倩倩背靠着廊柱，伸了伸胳膊，算是消除一下疲劳，郑云飞站在离林倩倩两三米远的地方。不远处，几棵桃树盛开着鲜花，红扑扑的，犹如彩云一般，煞是好看。看着眼前的景象，郑云飞不禁展开了想象的翅膀。人们视桃花为春天的信使，将它看作是青春、爱情的象征。桃花盛开的季节，正是谈情说爱的大好时机，人们常把赢得心系女子的青睐称为交了桃花运，自己会是桃花运还是桃花劫呢？
　　郑云飞，听说你又发表了一首诗歌？林倩倩的问话打断了郑云飞的遐想。
　　是的，一首小诗，没什么大不了的。郑云飞竭力做出谦虚的姿态，以增加林倩倩的好感。
　　怎么校报上没刊登这则消息？林倩倩奇怪地问。
　　嗨，别提了。想到此事，郑云飞就不免心中冒火。班上的张华告诉郑云飞，他写了一篇报道，是关于郑云飞诗歌发表的消息，投到校刊。开始时，编辑很爽快，承诺第二天见报。但后来没见登出，去询问，说是总编撤掉了，具体原因没明说。郑云飞明白，可能是自己的身份敏感，争议很大，领导怕正面宣传会起到不好的效果。但采取这种方式，让人无法接受。他将这一猜疑告诉了林倩倩。林倩倩听后，摇了摇头，说：也怪你，思想太偏激，领导哪能喜欢。
　　偏激什么？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只是没说假话而已。郑云飞稍感委屈地说。
　　真心话不是都可以放在桌面上讲的。你呀，还是不够成熟。林倩倩有意调侃说。
　　成熟？怎样才算成熟？对林倩倩带有教训的口吻，郑云飞听了并不舒服，少见地用异常干涩的口气反问。他也明白，林倩倩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不会很当真。但如此一来，原先的热情消减大半。他想，要被人理解确实不易。
　　好啦，郑云飞，大作的发表，可喜可贺。林倩倩看出郑云飞脸上流露出的沮丧神色，明白自己言重了。于是，她转换了语气，和缓地说，你的创作进步很大，这是有目共睹的。有些人不理解，有所非议也属正常。作为诗人，如果个性不突出，思想不解放，那是创作不出杰出的作品的。这点，我爷爷倒是蛮欣赏你的。
　　你爷爷是如何评价的？郑云飞很想听听林倩倩爷爷、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的意见。
　　爷爷说，从你身上，看到他年轻时的影子。那时他也是豪情满怀，思想活跃，有一种闯出一番事业的抱负。他的作品，受到社会上一些人士的抨击，说是宣扬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思想泛滥，缺乏民众关怀，但他从未承认自己创作的指导思想有根本的错误。他认为，关注个体生命与民生、民主并不矛盾。中国传统倡导忠君报国，往往就是牺牲民众的‘个体’，而服从所谓的君主，以此认为爱国。其实，这恰恰是失去了自我，丧失了尊严，所创作出的作品，往往是千人一面，缺乏真实感情的自然流露。爷爷所说的，我不是完全理解。但我相信，他经过一生的思考所得出的结论，应该是比较公允的。当然，我知道他的学术思想，在系里或学术界有不少争议，有人恨不得将他打入冷宫而后快。但爷爷坚决不随意改变自己的观点。他说，已经讲了几十年的假话，或无语了几十年，如今没必要再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那样的话，人生也就太卑微、太无意义了，如行尸走肉一般。
　　你爷爷了不起。听了林倩倩一段长篇大论，郑云飞敬佩地说。他很羡慕林倩倩，从小家庭氛围良好，如此熏陶，岂能不长进？想到这，郑云飞由衷地说，林倩倩，你有这么一个有思想、有个性、有才华的爷爷，真幸福啊。
　　哎。林倩倩听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现在是可以这么说。以前，我都恨死爷爷了。
　　是吗，这是为什么？郑云飞十分吃惊。
　　我爷爷可谓是老运动员，解放以来，每次运动都少不了挨整，我们家吃够了苦头。说到这，林倩倩停顿了话语，目光瞥向了一边，紧抿着的嘴角边露出冷漠的神情，黑亮的瞳仁里泪花闪烁。此时，一束阳光穿过枝叶落到了林倩倩修长的脖颈上，那里光滑润泽，散发出青春的魅力。郑云飞见林倩倩因回忆往事而触动了情怀，看得出她内心十分的不平静。他能想象得到老一代知识分子在政治运动中所遭受的磨难，尤其是像林倩倩爷爷这般早就享有声誉的文化名人。只是一贯乐观开朗、充满阳光的林倩倩，没想到内心也包蕴了如此深重的人世沧桑感。他很想了解林倩倩家庭所发生的变故，这是一段个人家庭的历史，同时也是社会、国家的一个缩影。还没容郑云飞说话，林倩倩情绪恢复了平静，目光收了回来，望着郑云飞说道：本来，我也不想跟你说我家的事，毕竟已经过去了多年，再揭伤疤，未免心痛情伤。但今天有必要说说，或许对你会有所借鉴，因为你跟我爷爷在性格、追求上有不少相似之处。反右时，爷爷是我们学校的头号大右派，‘文化大革命’一爆发，他也是最早被揪出来的反动学术权威。其实，他的诗歌作品大都是在解放前创作的，解放后也写了一些应酬之作，但不管用，人们照常抓住他的所谓历史污点，即什么革命性不强、宣传小资产阶级情调，上纲上线，随意乱扣帽子。我父亲耳闻目睹家中所发生的事件，早就对文学心灰意冷。他上大学，学的是水电装置，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了西北，以后与我母亲扎根在那边。我与姐姐一直跟爷爷、奶奶一块儿过。我从小就生活在阴影中，老是因为出身不好招人歧视。姐姐大我十多岁，遭受磨难要更多。姐姐学习很好，思想活跃，但因为不是出身于工农兵家庭很苦恼。‘文革’一开始，姐姐表现很积极，竟带了造反派来家造反，说是要除‘四旧’。爷爷收藏的字画、书籍都被抄走。爷爷原先对姐姐抱有很大希望，以为姐姐能考上清华、北大。姐姐的举动，彻底伤了爷爷的心，他气愤地宣布，要与姐姐断绝祖孙关系。以后，姐姐插队落户，在乡下与一位大队干部结了婚。知青返城，姐姐有丈夫、小孩的拖累，或许她也省悟当年的做法过头了，伤了长辈的心，就断了回省城的念头。奶奶因为长期担惊受怕，积劳成疾，六十出头就因病去世。我从小喜欢写作，当初考大学，曾想过报考中文系，却遭到爷爷坚决反对，非要我报考外语系。爷爷在家常对我说，文学创作风险大，受限制多。郑云飞，我说这些，并不是给你泼冷水，爷爷的话，毕竟是他一生经历的总结，我想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林倩倩，感谢你把这么多家事告诉我，我能理解你的良苦用心。听到这，郑云飞才听出林倩倩的用意。他不想唱反调，毕竟林倩倩是真诚的，她说的也是合情合理的，尽管郑云飞心里难以完全接受。他考虑再三，还是觉得应该对林倩倩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的确，成绩好，考研，是现今大学生最时髦的，也是在为自己的未来谋划一个好的出路。但我无法违背自己的个性追求，也不想随大流，虽说前程迷茫，或许充满了风险，但我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否则就是前功尽弃。
　　这林倩倩欲言又止。对郑云飞这番表白，林倩倩还是蛮欣赏的。作为诗人，就是要有独立的意志和执著的坚持，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这不是诗人所具有的气质，这也是她当初乐意跟他交往的原因。或许郑云飞的想法是对的，时代不同了，社会召唤诗人，否则诗坛上那些青年诗人，也不会受到广大年轻人的热捧。
　　林倩倩，郑云飞大着胆子提出自己的想法，我想有机会再跟你爷爷深入谈谈，更好地领会他的独立思想和文学主张。
　　这林倩倩犹豫了一会儿，说，近来，爷爷身体不好，基本上不接待客人，以后再说吧。
　　好的，我耐心等待。郑云飞看出林倩倩态度有点勉强。
　　林倩倩如此说，也是托词，她其实藏有心事。上回爷爷与郑云飞的交谈，还是蛮成功的。爷爷说，郑云飞是个热血青年，充满朝气，思想敏锐，善于表达，在他身上有一股桀骜不驯的品格。他年纪不大，但思想观念并不幼稚，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不多。言下之意，他很喜欢与郑云飞交往。林倩倩明白，爷爷的交友条件还是蛮苛刻的，能与爷爷交谈默契的人并不多，除非思想、品格相似。爷爷能如此赞许郑云飞，可见对这位年轻人还是相当器重的。但林倩倩还是内心有隐忧难以表达，这是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有一天，辅导员找林倩倩谈话，言及风闻林倩倩与中文系的男生，尤其是一个叫郑云飞的交往过多，甚而有人传言，林倩倩的恋人就在中文系。林倩倩听了，矢口否认，连说这是造谣。她说，她与中文系的同学交往，纯粹是就诗歌创作而言，并没有出格的行为。辅导员听了，没过多指责，但委婉地指出，马上面临毕业分配，此时如传出恋爱绯闻，对分配很不利。系里对林倩倩还是十分器重的，有留校的意向。所以，这段时间，要求林倩倩谨慎行事，别留下让人议论的把柄。事后，林倩倩认真思考了辅导员的告诫。留不留校，她不是很看重，大学校园固然学习氛围不错，但按部就班，沉闷压抑，缺乏活力。相比之下，她倒更想出国，班上有不少同学都在准备托福考试。能出国，到外面的世界走走，也不失为一个比较理想的出路。但无论何种选择，自己的言行确实该有所收敛。无风不起浪，既然传言连辅导员都知道，想必知道的人不会少。其实，林倩倩内心还有更深的秘密。王强最近与她联系频繁，并表达了爱慕之情。她对王强公子哥的样子有点看不惯，可他的家境，他俩从前的友情，还有王强对她大胆而真实的表白，使她转变了想法，王强并非不能考虑。但这一切隐情，怎能对郑云飞说呢？林倩倩明白，郑云飞很要强，说得不好，会伤他的自尊，这也不是她内心所情愿的。今天是很好的良机，想了想，林倩倩说：郑云飞，近来我要忙于毕业论文，恐怕没时间再与你交往，请你多原谅。
　　郑云飞听了，甚为愕然，脊背上凉飕飕的，不明白林倩倩此话何意。今天林倩倩话说得很蹊跷，似乎有难言之隐。原本兴致勃勃想以发表诗作的喜讯来博得林倩倩的欢心，可没想到，她非但没有过多的评价，反而说出模棱两可、让人匪夷所思的话语。林倩倩表面上说很忙，其实意思就是不愿意再相互交往，真正的原因，看样子她也不愿明说。郑云飞猜想，是否有她与王强这一层关系，而这，一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今天不如问个明白。于是，他硬着头皮问：林倩倩，我听人说，你与王强在谈恋爱，这是不是真的？
　　林倩倩听了，不觉一愣，这么私密的事郑云飞怎么知道。她本想矢口否认，但转念一想，为了摆脱郑云飞以后的纠缠，不如断了他的念头，便说道：这事本不该说，但说说也无妨。王强与我是小学同学，我们相识很早，最近他的确在追求我。
　　郑云飞的心一沉，冲口而出：你这样优秀的女孩，怎么会考虑王强，他可是个浪荡公子。
　　林倩倩眸光一敛，盯向了郑云飞，说：郑云飞，你别把人看扁了。王强是有许多缺点，但他聪明、真实、幽默，加之他家庭背景也不错。我目前尚在考虑，还未最终决定。不过，请你绝对保密。
　　郑云飞听了这番话，犹如五雷轰顶，他心中女神之光仿佛突然暗淡下来。想不到林倩倩的潜意识中，还是把身份、家庭看得如此重要。他浑身发凉，欲哭无泪，为应对林倩倩，只得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就不多说了。你放心，我会为你保守秘密。
　　林倩倩听了，没再言语，掉转身子朝图书馆走去。郑云飞没跟着挪步，仍是站在原地，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一瞬间，郑云飞的大脑里紊乱无绪，他在心里不停地念叨：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此时，他的胸口一阵痉挛，眼里金星四散，两腿支撑不住身子，便席地坐在了石阶上。周围还是那么安静，阵阵清凉的微风拂面，那如火燃烧的内心却无法平息。女人，怎么会这样，说翻脸就翻脸？自己没做错事，为什么像一块破旧的抹布似的被抛弃，毫不怜惜？以前徐艳也是，将两人的欲火点燃到了高潮，甚至还在床上演绎出疯狂的一幕，却毫无缘由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个招呼也不打。这到底是真情付出还是感情游戏？郑云飞难以得出准确的答案。比起徐艳，林倩倩要矜持得多，她没有过火的举动，更不曾有过内心真情的表露，但她那诱人的眼神，温柔的语气，令人感受到女性的温情。这似乎是一种默契，是无声胜有声，虽然是那么虚幻飘渺，却又有着美好遐想的感受。唉，冷漠，冷漠，冷漠！郑云飞在心底禁不住连连哀叹。人世莫测，世态炎凉，其中滋味似乎透彻心肺。如今，自己像是行走在爱的沙漠里，迷失了前进的方向，却难以忘却来时的道路。曾经的故事，仍在心头骚动，失去的永远无法弥补。眼前的种种烦扰，怎样才能超脱？悲愤之情难以自抑，他脱口而出《如果我突然消失》：
　　如果我突然消失
　　我的恋人
　　不要过分的悲伤
　　我可能只是改变了航向
　　你难以听到我内心的声响
　　因为灵魂的交流才是我的向往
　　如果我突然消失
　　我的爱人
　　无需泪水涟涟
　　我可能是旅行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你难以看清我真实的面庞
　　因为我已不能贪饮时空的所有芬芳
　　等郑云飞回到阅览室，座位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消失，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他端坐在椅子上，两眼直视对面，眼前不时地闪现出林倩倩的脸庞，时而微笑，时而冷漠，时而清晰，时而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