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芽收到总部的临时加急通知的时候,还是很懵的,一直跟她对接的驻外翻译老莫车祸离世后,拉合尔分公司找不到适合的翻译,只能她去那边暂时代替老莫的职位,任期半年。 老莫的离世已经过了将近大半年了,大半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翻译,谷芽一边感叹老外的办事效率,一边收拾东西立刻出发,到达拉合尔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滚滚而来的热浪让她很不适应。 来接她的中国员工小林一直叮嘱她,晚上不要单独出门,白天也尽量少去一些不熟悉的地方,即便去,一定让安保陪着。 谷芽觉得有点小题大做,她听老莫说过,巴基斯坦的治安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差,再说,她是中国人,中巴友谊在那里,能把她怎么着。 老莫在巴基斯坦的拉合尔驻扎了十年了,他的话可信力度很大。 在酒店的冷气房里做了两天的工作后,谷芽觉得自己快疯了,她天生闲不住,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新国度,不出门转转怎么行。 她抹好防晒霜,披了一块头巾就下楼了。 一路上大家都对这个中国女人稀奇得很,跟她打招呼,合影,就在这样热情的氛围下,谷芽慢慢地松懈了防备,直到太阳下山,她依然兴致勃勃,全然忘了小林的忠告。 所以,当她转进一条小巷子收罗完当地民族饰品后,根本没有注意到正在靠近的一辆摩托车,等她反应过来,那个人已经抢了她的包,轰着油门跑掉了。 直到现在,谷芽仍记得那两个飞车党身上的汗臭味,以及他们在抢了她的包后发出的得意的笑声。 来人啊抢劫啊。谷芽在巷子里大喊,可回应她的只有回声。 别喊了。一声清脆的童声在她身后响起。 她转过身,看到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孩子,皮肤比当地人白很多,炯炯有神的眼睛,身上穿着一件不知道什么颜色的长衫,脸上的汗水混着污垢,正站在身后看着她。 看样子是个流浪的孩子。 拉合尔的经济无法想象的落后,到处都能看到这样的流浪儿。这是我们这些安定和平的国家不可想象的,可在这里,就是常态。 你再喊下去,会把一些危险份子喊出来的。小男孩好像见惯了这种场面,那从容不迫的语气让谷芽觉得有点不对劲。 果然,还不到几秒钟,就从巷子后面钻出两个年轻的男人,一步一步得逼近谷芽,眼里闪着阴狠的光。 这不就是刚才抢她包的飞车党么。 谷芽一步一步得后退,心里绝望,这回是真的完蛋了。 她求助似的望着那孩子,可她马上意识到,这孩子是跟他们一伙的,心里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浇灭了! 别过来,我给你们钱。谷芽颤抖得从口袋里抓出钱包递给他们。 其中一个男人接了钱包,可眼睛一秒都没有离开过她,那双棕色的眼里闪着寒光:钱我们要,人我们也要。说罢,立刻扑上来,反剪住她的双手。 你们想干什么?小男孩大声喊道。 滚,不关你的事。其中一个男子准备驱赶小男孩。 当然不关我的事,但我提醒你,这个女人是中国人,我劝你们最好拿钱走人,别伤她。 两个男人明显一愣,其中一个男人有些犹豫得问她:你是中国人? 谷芽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可你手里的相机是日本货。 无语,下次还是带国产相机出门吧。 你可以搜她包里的证件看看。小男孩指着那个被抢的背包说道。 一个男人皱眉:真麻烦!又用阴狠的目光对小男孩说道:你,去把证件拿出来。 小孩立刻拉开背包上的拉链,三两下就翻出来递给他。 男人一把夺过,看到她护照上的国徽,面面相觑,丧气得骂了句脏话。 把钱和相机给我们,只要你不报警,我们就让你走!男子的语气明显松了好多。 谷芽忙不迭地点头,颤抖着把钱递给那两个年轻人,趁他们在数钱的时候,她撒腿就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看到酒店门口真枪实弹的安保,她才停下来,大口喘气,一屁股瘫在地上。 酒店听完她的遭遇,马上就通知了警察。 这一天发生的一切让谷芽心有余悸,晚上跟家里人打电话的时候,她强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害怕家里人担心。 经过这次事件后,谷芽安分了很多,小林听说了这次事件,很自责,主动搬到酒店,住在隔壁房间。 一个星期后,她正在酒店房间里工作,楼下前台打了电话进来,说是有人找她。 谷芽满腹狐疑,如果是同事的话,基本上靠电邮,谁会找到酒店来呢?可她心里又禁不住好奇,想到楼下有安保,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走到门口,让谷芽吸了口冷气,居然是之前碰到过的那个小男孩,正咧开嘴,一脸嘲弄得看着她。谷芽毛孔都竖起来了,这几天因为这件事,她寝食难安了好久,刚缓过来又找上门。 对于谷芽来讲,她失去的可不是钱那么简单,最重要的是他们破坏了中巴两国人民的信任和友谊。 中国的美女。小孩自来熟得跟她打招呼,脸上那股不符合年龄的世故让她倒吸口气,她的儿子跟这个孩子差不多大,还只是一个会撒娇买玩具两句话就能忽悠走的小P孩。 你找我什么事?谷芽战战兢兢。 你不请我进去坐坐么?外面好热。小孩似乎心虚,把眼神移到别处,不再与她对视。 谷芽有点愤怒:不可能,有事在这里说吧。 酒店的安保就在不远处盯着他们两,小男孩有点忌惮,直接绕过她的话:这里太热了,太阳晒得我要化了,我想进去吹冷气喝饮料。 也许是他的年龄实在太小了,谷芽好几次试图去讨厌他,都没有成功,况且他还是个流浪儿,女人天生的母性让她根本无法拒绝。 她走过去跟安保说明情况,安保用军人特有的那种眼神盯着那个小孩,他小声得交代谷芽:小心点,这个孩子可不是好人。 谷芽听话地点头,小孩早就迫不及待得跑进了酒店大堂。 谷芽看他大汗淋漓,给他点了杯饮料,他咕咚咕咚得喝了个底朝天,又厚着脸皮谄笑道:我好饿,请我吃口东西吧。 这个孩子真的太擅长卖乖了,谷芽又给他点了份披萨。 他好像几天没吃饭似的,三下五除二吃了个精光,谷芽看着他那副样子,又心疼又生气。 孩子终于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饱嗝:谢谢,你们中国人最好了。 他忽然就开始喃喃自语:如果我能去中国就好了,那我就可以读书,吹着电风扇,也不会挨饿。 谷芽听着有些心酸,在中国,很多学校都实现了空调多媒体现代化。电扇在她读书的时候就实现了,至于挨饿,根本不可能了。 这些我们轻而易举能得到的东西,在他眼里就是梦想中的天堂。 她很想知道这个孩子经历了什么,插了一句问道:你上学了吗? 小孩好像打开了话匣子:我之前上学的时候,成绩可好了,可这该死的战争,他顿了顿又停了下来。 谷芽还想问他,可眼前的小孩忽然从随身的携带的包里掏出了一个鼓鼓的包,把它推到谷芽面前,轻轻地说:还给你。 看着那些皱巴巴的钱,谷芽目瞪口呆,觉得心口有些闷得难受。 小孩看她脸色骤变,仓皇地低下头说道:对不起,我知道抢别人的东西不好,我从不抢中国人,那天是个意外,你的那个相机让我们误会了。 就凭一个相机,你就认定我不是中国人?谷芽欲哭无泪。 大家都说中国人很讨厌日本人,不会买日本人的东西。 谷芽被他说得很不好意思,五味陈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小孩再次道歉:这些钱是我替别人擦鞋赚来的,是干净的,我读过古兰经,我还知道普希金,中国人救过我,那天你一喊,我就靠你的发音判断你是中国人。 他的声音开始哽咽:我多想去中国,去看看他。可是我钱不够,要是有钱,我就可以去中国看看他。 谷芽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看谁? 小孩并没有回答她,对她抱歉得笑笑,然后一溜烟跑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嗓子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什么都说不出来。 小孩来找过她的第二天,警察就通知她抓到飞车党了。 小林陪着她去的警察局,拉合尔的警局非常简陋,办事的和犯罪混在一个办公室,谷芽进去的时候,墙角还蹲着几个刚被抓回来的男人。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他的肤色实在太白,正被警察像拎着野猫似的丢进小房间。此时此刻,他居然还在嬉皮笑脸。 这几天拉合尔的气温很高,几乎突破了43度,据说好多当地人因为中暑导致脱水而死。 他却仍旧穿得那身长衫,那件衣服应该不是他的尺码,又大又长,几乎都可以拖在地上了。 谷芽觉得心口有些闷得难受,看着那个小房间的方向,没有动。 她的举动让那个接待的警察来了兴趣,这位帅气的男警察挪了娜自己的椅子,轻轻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说:那个孩子,也是可怜人,他本来应该是个好孩子的。 您刚才说什么?谷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你刚才看的那个孩子,警察冲着刚才她看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她:他和那两个飞车党抢了你吧,这孩子,可惜了。 可惜? 是啊,他是阿富汗难民,一炮弹炸下来,全家就他活下来了。警察摇摇头继续说道:他的堂叔给他卖到伊斯兰堡,他逃到这里后,差点饿死,被老莫救了,老莫对他很好,可惜又出车祸了,后来,他就开始跟这些飞车党混在一起。 谷芽有些诧异,太阳穴开始突突。原来是老莫,怪不得他能找到她住的酒店。 警察的声音忽然有些愤怒:那些飞车党经常带着他偷鸡摸狗,让他把风,不听话就打他,用烟头烫,身上都是烟疤,他才十二岁,跟我弟弟一样的年纪。 警察的话听得她和小林都有些发怵,仿佛看到了旧社会那些孩子的影子,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和平,只是我们身在一个和平的国家。 政府没有机构帮他么?小林问道。 有啊,每次抓进来就给他送到那些救助机构去,可他总是逃出来,我真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警察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将头埋进文件里。 他应该也很想帮他吧,但也无能为力。 警察的话一直在谷芽耳边萦绕着,许久无法散去。她想起那天孩子跟她说,想去中国看看他,可是钱不够。 她恍然大悟,这个孩子只是想尽快赚钱去中国看看那个救过他的莫叔叔吧。 加入飞车党,只是因为来钱快。 她对那个警察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他想去中国。 中国?小警察抬起头,好像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很长一段时间,谷芽都没有再碰到那个孩子。她试图去找他,但是工作上各种琐碎的事情让她分身乏术,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无法出门。 一晃眼夏天就过去了,天气不再像之前那么炎热,谷芽也结束了这边的工作,准备趁着这几天空闲收拾一下东西。 那天他们准备去商场添置点东西,正走在路上,就听到不远处有音乐声传来,声音非常好听,他们两一时听不出是什么乐器,就索性走过去看看,于是,那张熟悉的脸再次在谷芽眼前出现。 他好像又长高了些,他坐在手风琴摊边上欣赏音乐,脸上不再有污垢,雪白的皮肤把脸上的雀斑都衬得像天上的星星般耀眼。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谷芽一时无法接受,小林也对这个孩子有印象:嘿,这不是那个小孩么? 小孩抬头看到他们的瞬间,眼里明显有了亮光,他又露出那副油嘴滑舌的样子:擦鞋吗? 谷芽才发现他面前摆了一张小凳子,还有些擦鞋工具。 小林走过去笑着说:给我擦擦吧。 好。小孩一副老套的生意人模样,开始熟练得操作起来。 边上的手风琴师好像也很高兴,更加卖力得演奏起来,这是一首很老的民歌了,手风琴的声音清脆而干净,合着风声,欢快而活泼。 一曲拉完,大家都在鼓掌,有几个人给他的琴盒里放上一些卢比,谷芽也跟着大家一起,放了1000卢比。 小男孩拣着擦鞋的空当对给钱的人致谢。 谷芽很好奇:又不是给你的,你谢什么? 小孩努努嘴说道:卡拉不会说话,只有我帮他说了。他转向谷芽:尤其是你,中国来的天使,谢谢你。 不顾周围人的诧异,他放下擦鞋工具,又对着谷芽深深得鞠了一躬。 你这是什么意思?谷芽蒙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谢谢你啊。他笑嘻嘻得说道:谢谢你那天在警察局帮我说话,不然我也要去坐牢了。 谷芽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那天她只是实话实说,抢钱的是那两个年轻人,小孩子并没有参与。 他又坐下来继续擦鞋,动作轻柔又仔细,小林那双老旧的皮鞋,硬是被他擦得锃亮,确保自己满意后,才说:可以了,10卢比。(约等于人民币0。8元)。 小林付了钱,谷芽忽然想起:我们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喀布尔。这也是我的家乡的名字。 谷芽和小林都笑了,他们好像久别重逢的朋友般寒暄道:你最近还好么? 我很好,我在好好上学。我在机构里很乖,还跟卡拉一起用课外时间来赚钱。 还要去中国么? 他有点诧异:你怎么知道?接着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去,一定去,拉布尔叔叔告诉我,只有赚干净的钱去看他,他才会高兴。他眼里开始噙着泪花。 谷芽想起那天接待他的警察,他的名片在胸口很耀眼,尤其是拉布尔那个音节。 眼前这个孩子的经历,是在和平国家的我们一生都不可能遇上的,他们只想吃饱穿暖,好好学习,愿望如此简单,却又如此的难以实现。 谷芽从包里拿出她自己的名片,上面有她私人的联系方式:到中国,记得打这个电话,我可以带你去看他。 喀布尔接过名片,如获至宝得放在贴身的口袋里,然后又是灿烂一笑:作为回报,我给你们念一首诗吧,这首诗,是莫叔叔教我的。 阳光下,喀布尔的声音和着手风琴的音乐一直在回荡: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