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系橱窗内的一首长诗在校园内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很多人都在议论那个叫天歌的诗人创作的《盗火之神》。教育系的徐艳也知道了此事。她想抽空去看看,却听说中文系领导已撤下这期橱窗,借口是其中有些作品思想过于偏激。其实不说,明眼人也看得出,主要还是那首《盗火之神》引起的争议太大。徐艳甚为遗憾,没看到那首长诗,不知写的什么内容。那个叫天歌的诗人是谁,她怀疑是郑云飞的笔名。以前就听郑云飞说起过,屈原的《天问》给了他很大的启发。《天问》中对皇权的质疑,对天道的企盼,这正是人类探求真理的初始愿望。郑云飞对屈原极为崇拜,在他嘴里不止一次地提到屈原,好像那种九死无悔的对真理的探索精神是他十分仰慕的。天问与天歌,这之间好像也有某些联系。 有好些天没见到郑云飞了,近来忙于期中考试,整天都是在宿舍、教室,也没工夫考虑其他。徐艳不清楚自己是否天性有一种仰慕,见到诗人就有点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以前,她对许凡动过念头,而现在,她那份关注之情已经转移到郑云飞身上。空闲下来,她的脑海中,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郑云飞的音容笑貌,引发内心微起涟漪。诗人,生性敏感、多情,浑身充满活力,尽管想法有时过于浪漫而不现实,但能让人感受到在其身上有着常人所不具备的特殊的气质和品位。而这点,正是徐艳最为欣赏的。她很讨厌平庸的人,那些一天到晚只知道死读书、读死书老夫子模样的学生,即便考试成绩很好,却不是徐艳所喜欢的。她觉得,与这样的人相处,太刻板,太无趣,缺少激情。郑云飞可谓是初生的牛犊,在他身上,有许多闪光的亮点,也有许多未经雕琢而质朴无华的成分,他需要有人给他激励,给他关怀,甚而给他指路。而徐艳觉得,或许自己多少能够担当这一角色。当然了,她也很需要从郑云飞身上获得异性的力量,那是一种十分朦胧而向往的渴求,有时候,那股力量搅动得心里发慌,浑身躁动,意志无法克制,偶尔甚至处于癫狂的状态。这时候,她十分渴望偎依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就像是小船在风暴来临之前停泊在安全的港湾。但徐艳的心底深处有着巨大的阴影,她恐惧也十分恶心那种男性的暴力。其实,除了极为少数的几个异性,她对男人有着强烈的排斥心理。对男人的接近,她常冷漠相对,时间长了,班上的男同学暗地里给她取了个绰号冰女人。但对为数不多的几个男人,她又有着难以抑制的交往欲望。她很想去找郑云飞,询问那叫天歌的人是谁?如果是郑云飞,徐艳很为他高兴。毕竟创作了那么多诗歌,终于得到了众人的认可,谈何容易。而且,这或许是一个好的开头,以后会激发起郑云飞更大的创作激情,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可老是主动地找郑云飞,他却从未找过自己一次,这未免有点掉价了。男人天性中就有一种被诱惑的情愫,只有让他深深吸引才能俘虏他。就是不知道他有无女朋友,不知道他心目中有无爱慕的对象。像他这样具有诗人气质的人,恐怕会有女孩子关注他,就像许凡。徐艳越想心里越是矛盾,焦虑的心情,让她无法将心思用在学习上。此时,几天前,家里所发生的一件事,又浮现在眼前。 上一个周末,她回到家中。吃了晚饭,父亲将她叫到客厅。等她坐下,父亲捧着冒着热气的茶杯,语气温和地说:小艳,跟你说一件事,明天你王兵叔叔要来吃饭。 那好啊。徐艳随口答道,不过,心里也奇怪。来吃饭,只是一件小事,犯不着父亲如此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谈话。王兵叔叔是父亲的老战友,两人原先同在一个部队,父亲是团长,王兵是政委。以后,王兵转业到了地方,父亲一直待在部队里,如今已是军级干部。两人时有来往,每年总要相聚一两回。 王兵叔叔这次来,是带有任务的。父亲放下茶杯,手指轻轻地在茶几上敲打了几下。 什么任务? 他是来求婚的。父亲说话时收敛了原先的笑容。 求婚?求什么婚?徐艳十分意外。 为他儿子小强求婚。父亲说完,专注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徐艳。 徐艳一时无语了。父亲说话的意思很明确,就是小强向她求婚。小强,徐艳从小就认识,两人在一个院子里长大。小强大徐艳一岁,个子很高,有一米八以上,长相还端正,现在部队服役,已经当上了副连长。小强个性还好,人比较沉稳,话不多,谈吐还算得体。对小强,徐艳心里并没有激起爱慕的欲望。如果作为兄长,她还是能接受的。但作为伴侣,总感觉欠缺了点什么,两人之间的沟通不是那么顺畅。想了想,徐艳说:我不想谈。 不想谈?父亲语调抬高了些,那你说说为什么不想谈?小强有什么不好? 没感觉。徐艳确实说不清楚拒绝的理由。 你啊,真让人操心。父亲有些不满地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年纪老大不小了,婚姻大事已不能再拖。王兵的儿子,在部队表现出色,人品不错,虽说当兵的跟你们大学生缺乏些共同语言,但成家是要生活。你俩如果在一起,以后生活不会差。男主外,女主内,这种中国的老传统是有道理的。就像我跟你妈,不也这样过了一辈子了吗? 那是你们。老妈愿意整天围着锅台转,我不是这种人。徐艳有点赌气地说。的确,正如父亲所言,母亲操持家务,任劳任怨,父亲从不动手,油瓶倒了也不会扶一把。对此,从未听见母亲抱怨过。而私下里,徐艳却不太看得惯,但她不好明说。 你看你,考上大学翅膀就硬了。父亲说着,皱起了眉头。对家中这一独生女,父亲心中琢磨,可能是有些宠坏了。徐艳小时候,还是很听话的,学习成绩很好,待人彬彬有礼,夫妻俩视为掌上明珠。文革时,父母遭遇批斗,靠边站,女儿在学校受了不少气。以后,女儿下放农村,吃了几年苦,父亲心里一直很愧疚。知青返城后,他托人给女儿在机关办公室找了一份工作。恢复高考,女儿也争气,考上了大学,这让当父亲的脸面上增添了不少光彩。他经常会在战友面前得意地说,我家小艳,脑子特别灵光。但渐渐地他发现,经历了文革、下放的风风雨雨,女儿大了,比过去成熟了许多。在很多事情上,她都显得很有主见,对社会、家庭、生活,两人之间的观点往往有很大的冲突。而这在以前,绝对是不可想象的。当然,经历了多次政治斗争的洗礼,徐艳父亲的思想比过去开通了不少,他不再像过去那般十分看重阶级斗争,不再将家庭成分和出身放在首位去评价人。但他还是坚持着基本原则,在这个红色家庭,仍然要保持家庭成员的纯洁性。为此,他很希望女儿能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婿。倘若,找一个看不顺眼的人上门,他心理上无法承受。王兵的儿子,在父亲眼中,还是十分般配的。他觉得,自己如此举动,应该说是对女儿的未来负责任。没想到,女儿却并不领情。想到这,他心里有些焦虑。 爸,此时,徐艳倒显得十分冷静。她语气平淡地说,个人大事,我自己会考虑的。找什么人,我心里有数。你放心,有机会我是不会放过的。 唉,你呀。父亲长长叹了一口气,你再大对我来说还是孩子,什么时候让我放下心就好了。 徐艳从客厅里出来,正在厨房忙乎着洗碗的保姆王姨凑到了跟前,小声地问:老头子问你对象的事了吧? 烦死了。徐艳不快地说。 小艳,小强人挺不错的,你怎么就看不上?王姨着急地问。 不合适。徐艳摇头说道。 那你找什么样的合适?王姨又问。 说不清,以后再说吧。徐艳说完,回到自己屋里去了。第二天,她一大早去了学校,也不知王兵叔叔来了以后,他们是如何说的。找对象,对当兵的,徐艳没一点兴趣。她认为,当兵的生活很刻板,上下级关系等级森严,说话办事按部就班,十分压抑。她需要的是个性舒展的自由空间,浓烈的情感色彩。尤其是她很反感这种介绍方式,都什么年代了,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的爱情婚姻听凭别人的安排摆布,她接受不了。她还是希望通过自己的交往,与心爱的人擦出爱情的火花,那才叫浪漫,才是理想。以前的许凡是她喜欢的男生,现在的郑云飞,也算是一个。只可惜郑云飞的年纪小了几岁,而且也显得不够成熟。周围的男生倒有不少,也有含蓄地示爱的,但真正中意的还没有。男生大都是从农村或小地方考来的,长相还好说,气质上总感觉还欠缺了些。而在徐艳看来,男人的气质比长相重要得多。 校园大草坪旁的走道上,徐艳遇见了马力。徐艳与马力同住一个院子,也算是儿时的伙伴。见到马力,徐艳急切地问道:马力,听说你们中文系出了一首长诗,引起很大的轰动? 是啊,你也听说了。马力笑着说。 是谁写的?徐艳问了最关心的问题。 是马力迟疑不决,像是在考虑要不要说出来。 哎呀,你跟我有什么好隐瞒的。徐艳有点不快地催促道,你快说嘛。 好,那我就告诉你,是郑云飞。马力说,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暂时不要声张。 那是为什么?徐艳不解地问。 这首诗争议很大,系领导很快就要求下橱,并不许对外宣传。马力神情严肃地说。 有必要那么紧张吗?不可思议,一首诗还能翻得了天? 有没有必要不好说。不过,这或许也是保护郑云飞。天歌是谁,外人知道的不多。此事如果闹大了,郑云飞会不会受到处分都难说。马力说罢,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首诗究竟表现了什么思想?徐艳禁不住增强了好奇心。 那首诗的思想成分很复杂,里面有对专制力量的反抗,有对真理的渴求,有对愚昧民众的呼喊。诗中充满了激情,读来令人回肠荡气,感慨甚深。马力说话的语气里饱含赞叹。 那不是很好吗?徐艳头脑里一团雾水。 但有些人不是这么看。马力撇了撇嘴角,一脸无奈地说,不是说了争议很大吗?有人认为此诗格调是对现实的不满,体现不出革命的浪漫主义精神,反而宣传了资产阶级的民主自由思想。系领导专门召开了会议,商量处理意见。 问题好像还是蛮严重的。徐艳听了,不禁有些后怕。她想了想,又问,郑云飞的思想是不是有些偏激?如此非议他能承受得起吗? 怎么说呢。沉思片刻,马力又说,众人的看法不一,是否偏激也不好说。如今说起来思想解放,政治氛围比起‘文革’要宽松许多,但很多人囿于习惯性思维,僵化,保守,缺乏以一种宽容的态度接受思想的争鸣。郑云飞本人还好,我见到他,他显得比较坦然。他说,既然敢写,就不怕别人嘲笑、非议,甚至打击。他写诗的目的,是从人性出发,去探讨人的内心所需所求,寻求的是一种个性的解放,可以说是沿袭了郭沫若早期的诗风。他骨子里并没有刻意地反对什么,只是对压制人性的专制势力进行批判。他还说,思想解放,就是要敢于对过去的习惯势力、传统思想展开挑战,否则一味地迎合,那也不会有思想的创新。我倒觉得,郑云飞挺无畏的。 他能这样,确实不简单。徐艳点头赞赏。不过,她心里还是挺为郑云飞担心的。现实生活中,毕竟像郑云飞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她不明白,郑云飞为什么要冒那么大风险,公开亮出自己的激进思想。平时,人们经常会谈论民主自由,但只是停留在口头上,在正式的场合或正规的渠道,一般没人会公开表态。想到这,她内心的愿望更加迫切。于是,她说:马力,你最好帮我将那首诗找来看看。 我可以背给你听。马力笑着说,此诗我已烂熟于心,倒背如流了。 那太好了。徐艳喜出望外,忙催促道,你快背。 马力朝周围看了看,见附近没人,便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朗诵起来。他声腔浑厚,吐字清晰,朗诵的节奏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激愤,时而忧伤。他顾忌到周边的路人,朗诵的声音并不高。尽管徐艳一下子无法理解诗中的含义,但那一个个意象,那充沛的感情抒发,令她感到似乎有一股激流涌入了胸腔,心灵被强烈地震撼。 此诗是有些愤世嫉俗,又狂放不羁。听完了马力的朗诵,徐艳不由得感叹道,也难怪有人接受不了。 是啊,人们都习惯了赞美的诗篇。郑云飞不光有思想,还有勇气,否则诗歌的境界不会如此高远,像古代的屈原、李白,都是忧患意识很强的诗人。马力说。 郑云飞进步真快。徐艳说,他刚开始写的诗,水平一般。短短的时间,他的诗歌竟上了一个很高的台阶。 是的。马力点头说道,他这人悟性很好,生性活跃,又接触过底层人民的生活,很乐意接受新思想,语言文字功底也不错,应该说还是很有才华的。就是性格不够稳定,有点急功近利,很容易急躁,这或许也是诗人的通病。 嗯。徐艳笑笑,说,人无完人,有时缺点也能起到积极作用,不一定是坏事。真正有才华的作家,是不能以常人的思想、性格来评价的,如卢梭。 看来你对他很欣赏。马力说完,诡异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