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

　　1，
　　陈华，救救我。母亲说。
　　母亲的眼睛睁得极大，手在半空中摸寻着，我疾步过去握住她的手。她哆嗦着：我好难受，我要死了。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死亡是人类不可抗的必然结局，身为凡人的我，实在无能为力。
　　那是凌晨三点，科室的两个值班医生和几位护士应该也歇下了。夜空中挂着半圆的月亮，楼道里的灯已切换到了夜晚模式。柔黄灯光和洁白月光在母亲痛到扭曲的面容上交汇，我忍不住落下泪来。
　　母亲患的是肺癌，发现时已到了晚期。想来我对母亲的关心是不够的，身为一名医生，连她生病了也未发现。我想这与她长期吸烟有极大关系，我曾无数次劝过她戒烟，但她总是不听。
　　我紧紧的握住她的手，没事的，没事的。可又怎会没事？止疼药不能再吃了，母亲最怕疼，她之前偷偷服用过量止疼药已经造成了严重的副作用。她上半身肿得厉害，手指按下形成的凹陷久久才能恢复，身上各种淤青和黑斑触目惊心。头发也掉得厉害，但她坚决不剃头。
　　她拉着我的手猛地在病床上坐了起来，盯着我，你是不是不打算治了？
　　我摇摇头，没有。
　　她抓住我的胳膊，那为什么不用药了？为什么不烤电（放射治疗）了？每天在这床上耗着，你是想耗到我死吗？
　　李医生说暂时不能用药了，你身体承受不住。等稳定些后再进行疗程。
　　我现在就快要受不了了。你不是医生吗？你救我，救救我吧。
　　我是妇产科医生。你这病得李医生说了算。
　　她看着我，突然来了句算了。不是亲生的就是不行。
　　她又来了。我感到愤怒，而委屈更胜过愤怒。每次我不顺她心意了，她便会来这么一句话伤我的心。
　　我是母亲抱养来的，虽没经她十月怀胎，产道分娩，可我对她的感情分毫不差。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可她总喜欢挖苦我。
　　我不曾在她面前流过泪，从小到大。觉得委屈了都是躲到被窝或角落去哭，这次也一样。我松开她的手，跑了出去，躲在厕所哭够了才回去。我难道不想治好她吗？她嫌护工照顾得不够好，我便请了长假来照顾她。她嫌县医院医疗设备不好，我便陪她转到了市医院。可她总是对我不满。
　　2，
　　我回到病房的时候，母亲不见了。楼道里静悄悄的，我不便大声呼喊。在院内找了将近两个小时，仍旧没找到母亲。天亮了，我去找李医生，李医生带我去看了医院的监控，监控显示，母亲一个人走出了医院，时间定格在我去卫生间那会儿。
　　我开始慌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带着病，她一个人要跑到哪里呢？我在市里又找了一个上午，毫无结果。中午，我给独自在家的七岁的儿子打了个电话，问母亲是不是回去了？儿子安慰我别着急，然后他去了母亲家中，发现家门开着，母亲正坐在院内的躺椅上闭着眼晒太阳。
　　我气疯了：让我着急生气她就这么开心？
　　母亲是个脾气怪异的人，父亲走后更变本加厉了。小时候一次下雪天，太冷了，我在被窝多睡了会儿，没起来扫雪。等我起来后，她已经将雪扫完了，然后当着我的面，把我喜欢吃的黏面窝窝全倒进了泔水桶。
　　她做事从来都是先斩后奏，小时候打骂都是常事，长大后不打了，但她依旧是独断的领导者。
　　但母亲也付出了很多：她尽力的供我读书上学，挑的都是最好的学校；我结婚时公婆家没掏一分钱，是她替我们张罗了这个婚礼；婚后我们带着孩子在母亲家住了几年，后来才攒钱盖了自己的房子；家里务着几亩地，她每年都把地里赚来的钱给我，说存着给孩子上学
　　我确实恨她，却又恨不起来。
　　我与母亲的矛盾一直激烈，父亲在世时还能从中和稀泥，护着我些，而父亲走后我们之间的心结更无法解开了。虽然丈夫夹在中间努力调解，却毫无作用。
　　母亲年岁高了之后，越发口无遮拦，略有不快便恶语相向，不分场合，因此得罪了许多亲戚，有些人甚至因此不与母亲来往了。
　　亲戚可以远离她，因为她不是他们的母亲。
　　3，
　　我办理了出院手续，坐上长途汽车回了家。母亲见了我一句话没说，转身回了屋内。她其实行动有些不便了，是年轻时落下的风湿病根，背是挺直的，但腿有些弯曲。
　　我决定搬来和母亲一起住，儿子也要来，我没同意。母亲总是晚上难受得更厉害些，她睡不好，我也睡不好。儿子正在长身体，总得让他睡好些，母亲是同意的。
　　我平心静气的与母亲谈了一次，从医院回来后，母亲像是突然泄了气，话变得特别少，精神也很萎靡，饭量也不如从前了。我每日想着法子给她做饭，想让她多吃些。她有时会给我些面子，有时一口不动。我知道，她是疼得厉害了。
　　我问她：不去医院了吗？
　　她说不去了。去医院也求不得生，还去干啥？
　　我问她，有什么想做的事儿吗？
　　是啊。母亲眨巴着眼，不说话了。
　　我再追问下去，她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着了，面容憔悴而安详。我不想扰了她少有的不被病魔折磨的清静时刻，便陪着她睡了一下午。
　　4，
　　母亲还是走了。
　　走之前我们经历了一次拌嘴。她让我回医院工作，我不。她说人都是要干活的，人一旦彻底歇下来，就离入土看地不远了。
　　我没歇，照顾人，也是在干活。我说。
　　母亲坚决让我回去，而我不想在她最后的时间留下遗憾。
　　这一次，母亲没拗过我。
　　然后，母亲便走了。出门时她跟我说她出去遛弯了。我在家收拾屋子，便没跟着去，毕竟她从前也爱遛弯，从不走远。我以为这一次也一样，谁知这一次，她走了便再也没回来。
　　我记起了一件事：我曾经也离家出走过。
　　那年我十七岁，叛逆的巅峰时期。我从母亲每月给我的生活费里省钱，为了攒钱去见一个电台中的男主播。然而踏上火车之后我才发觉自己是茫然的：我知道他的家乡，但那么大的市，人潮涌涌，我该从何找起。
　　可能我也并非想见谁，只是受到莫名冲动的指使，想逃离繁重的课业而已。
　　母亲是在我走后第二日傍晚找到我的。校长通过他的公安朋友追踪到我的身份证的买票信息。母亲立即踏上了火车去找我。那是她第一次坐火车。
　　凌晨5点下了火车后，我发现自己兜里的钱没了。那是个冬天，天亮得晚，清晨也异常的冷。我背着书包摸着饥饿的肚子在一个煎饼果子摊不远处的台阶上坐了下去。我的身后就是火车站的大厅。没了钱，我哪都去不了。我就在台阶上坐了一整天。
　　母亲到的时候，我还在那儿坐着。她抬手重重打了我一巴掌，脸火辣辣的疼，而这一巴掌立刻就把我的混沌与饥饿打跑了。然后她抱住我，你这个坏闺女，你走了，让我怎么办？
　　那是印象中母亲第一次抱我。边抱我边捶我。后来母亲给我买了套煎饼，便带着我回家了。回家后她沉默了好多天。
　　那时的我想逃离家庭，学校，甚至是社会。我相信自己患上了抑郁症，我开始与现实脱轨。是母亲的拳头将我打醒，将我打回了现实。
　　可这回换成母亲离家出走了，茫茫人海，我又该去哪里寻找。自此我真正体会到了我出走时母亲的心情。而母亲什么都没带，没带钱，没带身份证，没带手机，仅凭着两条腿，她要走到哪里去？我去了她常去遛弯的几个地方，去了仍有联系的亲戚家，我去了所有我能想到她会去的地方，可她都不在。我去派出所报了人口失踪，他们立了案，说有消息会通知我。
　　那时的我真想也打母亲一顿，只是我看不见摸不着她。她也真是可恨，连最后尽孝的机会都不留给我，就那样绝情的，毫无留恋的就走了。而后想起她，我时常怀着愧疚。
　　我想，母亲从来都是不喜欢我的吧。就连离开，也不愿意让我陪在身边。
　　5，
　　丈夫请了假回来陪我一起找母亲。但一个星期过去了，仍没有任何结果。我让丈夫回去上班，我一个人找就行了，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丈夫走的那天晚上，儿子在家写作业，我又去了母亲院中，刚走到葡萄架下我就哭了：母亲种的葡萄如今已经结出了满满的果实，夜色之下，晶莹剔透，又大又圆。我突然发觉母亲在的时候，面对她的不讲理和拳头，我不爱哭；可当她走了，我的眼泪的闸便被打开了，关也关不上。
　　在母亲很宝贝的布箩筐下，我发现了一封信，还有一张银行卡，背面贴着六个数的密码。我打开信，只有一张纸，末尾的日期正好是一周前。
　　写给陈华：闺女，我走了，首先我声明我不是去寻死，我是去求生了。既然医院治不了我的病，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治病。前日你不是问我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我当然有，但当着你的面我又说不出来了。在你的生命中，我一直扮演的都是严母的角色，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脆弱的一面。所以我经常将我的伤心转化成愤怒，然后拿你撒气。其实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因为在这个世界，只有你是我如今最亲近的人。我本是一名下乡的知青，有返城的机会但我没走，因为那时我已经与你父亲结婚。经由卫生院检查我不具备生育能力。在那个年代，无法生育的女子，都是备受煎熬和被嫌弃的，可你父亲仍如从前般护我对我好。嫁一个良人应该就是如此了吧。其实在这个村子我没有什么可以说话交心的人，但为了你父亲，我留了下来。无法生育使我倍感痛苦，甚至觉得或许是我前世做了什么坏事，所以神对我进行此种惩罚。而你的到来，让我觉得神对我进行了些许宽恕。你虽不是我亲生的，但这么多年，我已然将你当作了亲生。但我脾气不好，你受苦了。
　　还记得你出走那次吗，我许多天惊魂未定。你父亲走了，若你再离开我，我该怎么办？说实话我十分的害怕，找回你后我不敢与你多说话，是因为我生怕说错什么，你会又一次跑掉。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在与你的相处中，我老是站在武力制高点对你讲道理，或者根本不讲理。我想你是讨厌我的，甚至恨我。
　　一个人难得有这么一次敞开心扉，这都是我的心里话。我梦里出现过那么一个场景，你带我去北京了，回我的老家，我走不动了，坐在轮椅上，你推着我，夕阳染红了周围的云霞，柔软温和的光照在我们身上，你在对我笑。这算我一个愿望吧，我知道在我们这种针锋相对的母女关系中实现有些不太可能。所以我不对你说。
　　我的要强，其实是遗传自母亲。我这一生就这样了，最后，我想祝福你好运。请原谅我对你做过的错事。若有来世，我希望和你成为真正的母女，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做母亲，我做女儿，交换一下，我可能就完全理解你了。而你，定是一个好母亲。
　　我一直在想两个问题，生命究竟是什么？以及人为什么要活着？其实到现在我还没彻底想明白，所以我不想死。但走到现在才发觉上天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所以我也不刻意苛求了。
　　生命是什么呢？生命的本质或许就是生活，将你生下来是母亲的事，而活下来是你的事，活下来便是有命。
　　而人为什么要活着呢？经历过生离死别，方知人间有情；品味过酸甜苦辣，方尝人间滋味；体会过七情六欲，咀嚼过五谷杂粮，理解了生命无常，才有对人和物的那点点执念。人便是为这点执念而活。这点执念，大多数被称为‘爱’。
　　就写到这吧。最后说一遍，我是去求生修行去了，我要摒弃凡尘一个人清修，别来找我。
　　6，
　　信读罢，我已泪湿了半片衣袖。
　　我与之对抗将近半生的母亲，你如今身在何处啊！
　　我听见呼呼的声音，竟就突然刮起猛烈的风来，门窗跟着吱呀作响。又是一阵劲风袭来，那葡萄架被直接掀翻在地，葡萄滚落了一地。我直觉不好，母亲如今不到八十斤的瘦小身板能抵挡住这风吗？
　　第二天派出所打来电话，说有个老太太出了车祸，让我过去看看是不是母亲。一路上我的心在猛烈的跳着，那不是母亲吧，那一定不是母亲吧。可老天爷似乎没能听到我的祈求，躺在血泊中的瘦小身躯，不是母亲又是谁？
　　车祸发生时，母亲当场去世。
　　我的腿有些发软，我摇摇晃晃的向那个人儿走去。我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跌倒，如同有人扼住了我的喉咙，憋得我好难受，许久后，我终于撕心裂肺的喊出了一声妈妈，我晕了过去。
　　睁开眼的时候，儿子在我旁边安静的睡着，他抓着我的手。我看着他，他也醒了。他揉了揉眼睛，惊奇地说，妈妈，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第二年五月，我怀了二胎。九个多月后，我生下了女儿。小家伙嚎啕大哭煞是可爱，我准备抱住她哄哄她，我一抱，她就不哭了。
　　她的眉眼弯弯，仔细看，真的和母亲有几分相像。
　　是母亲吧，是母亲啊。我产生一个美好的想法。
　　我渐渐发觉，从前对母亲的种种抱怨与不满或者所谓的恨，其实都是对爱意的期待落空后的误报。德波顿说，用言辞表达爱就如同用一台有故障的发报机发送密码情报，总是不能确定怎样才能被收到。
　　原来我和她一样，都是不会开口的人，于是我们不约而同选择了闭口不言。而当她逝去后，这些情感都无处寄托，回忆从前的种种，我的愧疚愈发渐浓。我宁愿相信这个世界有轮回：母亲也好，女儿也罢，我们仍有机会互相拥抱。
　　本文为读者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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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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