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连长张仕 作者:张拥军 日出日落,花开花谢,不经意间,我们已走向了人生的暮年。 从少年儿郎到花甲老人,岁月的行囊里装满了酸甜苦辣,而在这曾经的岁月里,遇到了我的连长,遇到了很多好人,他们助我成长,与我共沧桑。 六十年已过,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过往的相识。人与人的相识,人与景物的相识,人与艰难困苦、喜怒哀乐的相识。 迟到的相见 自七二年从十五团副业连上学,离开兵团后,就再没有见到过连长了。 为找到连长和他的家人,按照已得到的信息,从白云机场起飞两小时后,我匆匆出了首都机场。 虽此行山高路远,在同事的陪同下亦驱车一路前行。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只知北出京郊,进昌平,过居庸关口,攀八达岭,途经延庆,远离京都,直奔塞外而去。 一路上顾不得浏览秋冬景色,心中一直忐忑不安,我的心早已飞到那个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的城市山西省大同市。 在这座盛产煤炭的城市里,不仅有穿梭在煤田,行走在弥漫着浓浓煤烟味的街道上南来北往的人群,更有我历尽十数年要找寻的人我的连长张仕。 当我到达目的地大同市新园寺街后园的一间小平房,我的连长家中,此时才得知,连长已静静地安睡了十一年。 兵团时期的作者 1980年,老连长随内蒙兵团数十万回城知青的人流,也回到了自己的故乡,被安排到大同乳牛制品厂任职。 随着连长回归故里,我的连队彻底曲终人散。不仅战友们各奔东西,连最后一个为副业连值夜的老人也熄灯退场了。 就像他离开这个世界一样,当年几乎是两手空空,连长带着在战争年代受过伤,又在生产建设兵团加重了伤情的腿带来的疼痛,带着为救护连队战士受过的臂伤和弹片在额头上留下的疤痕,携着纤弱的妻子,拽着自己的四个虎儿悄然地、孤寂地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而后,在他曾经付出过心血的副业连,他的战士,他的同事并无一人得知他的具体去向。 那一年,他曾任连长的一连的几个战士到大同看望老连长,并欲相约连长到呼和浩特市一游,看看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司令部。但他们晚到了两天时间,只赶上了连长的葬礼。这几位一连的战友,便成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仅有的几个为连长送行的代表。 2008年秋去冬来的这一天,距我最后一次见到连长已整整过了三十七个年头。历经十数年的找寻,终于找到了他,可为时已晚,无法亲口谢谢他,也无法当面表达对他的敬意了。 我后悔,1986年的冬天,我曾公差路过大同,当时还在为生活奔波,还在事业的浪涛中挣扎,当时还以为连长仍在改制后的建丰农场工作,所以还没动念头去找他,毕竟连长时年五十刚出头。 谁知,再见面,却成了阴阳两界人。 我的连长 1969年5月9号上山下乡到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五团后,我分配到副业连。 在副业连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连长。 那天,稀稀拉拉的队伍面前,站着一位中等身材的黑瘦老头儿,准备给我们这些新来的战士讲话。他身穿便衣,头戴一顶油渍麻花的旧呢子帽,个头不高却腰板儿挺直,双目炯炯有神。 这个老头就是连长?我偷偷问旁边的同学,我把才四十出头的连长当成老头了。 真有点儿失望。想象中我的连长应该是一位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的英武的军人,而不是这么一位貌似农村大叔的小老头。 连长的讲话不长,一口山西地方话快速从口中跃出,我根本没听懂他说了些什么,此时只觉大脑空空洞洞,茫茫然不知所措,今后我就在这个地方安家,就在这个领导手下度过一生? 而恰恰就是这么一个农村大叔模样的人,作为我的连长,作为一个男人,他的一点一滴所作所为深深影响了我,他教会了我今后如何做人,如何处事。 我和连长其实并无私交。 在兵团大部分时间里,连长上班的地方就在我住的地方,我上班的地方也在他住的地方,上班时经常在路上见面。两厢碰面时,我看地,他看天,很少主动客气地打招呼。即便打声招呼,我也听不懂他那浓浓的山西口音。哦,说实话,我还是有点怕他。 连长是一个不善言辞,成天难见笑容的人。他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装,即使是一年四季也不摘掉的,已脱了毛的,闪着油光的呢子帽,帽檐儿也是耷拉着的。他没有一句像样的豪言壮语政治口号,满嘴都是烧砖、酿酒、造醋、磨面、榨油、割麦子的事。与其说他是一个典型的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的干部,倒更像是我老家村里的一个生产队长,一个熟悉的邻居大叔,一个地地道道的山西老细儿。 他不谙世故,管你是什么团部的干事、参谋,想在副业连里蹭点油、拿点低价酒、踅摸块好皮子,提点免费油,没门! 我曾见他有一次和团里的一个参谋不知为何一言不合,争得脸红脖子粗。 事情的起因是团里给副业连增加制砖任务的事。连长告诉他说:连队人手不够,战士们已经累得不行,天气也不咋地,不可能再增加产量。先治坡后治窝,先生产后生活。团参谋说。屁!没吃没喝,没地方住,让你家娃娃来做做?不管你有什么理由,这是团里交代的任务。参谋无奈,拉出团部的旗号。叫呼甚,了不起撤了我!连长大吼一声,甩手而去。 连长的犟脾气又上来了。不过,连队的烧砖任务还是增加了,连长毕竟还是一个识大体顾大局的老革命。 由此,连队进入了一个生产紧张的阶段。面坊,酒坊,菜班等都抽调人手充实到制砖、烧砖第一线,我在的面坊由于人员不足也由每天八小时工作制改为每班十二小时。全连处于生产的极度紧张时期,有句口号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叫做活着干,死了算! 八小时以内拼命干,八小时以外做贡献,这是另一句响亮的口号。 七点上班,七点交班,每天超额四小时工作,几乎有一年的时间,我和面坊的战友们就这么做了贡献。天天与面粉相伴,身上落满了白面粉,就似穿戴着白衣白鞋白帽。长期每天十二小时工作,疲倦困乏得走路都晃悠。夜半时分到食堂打夜班饭,在昏暗的灯光下走进食堂,悠悠晃晃,犹如白色幽灵飘过。炊事班的战友就说,你们能不能把工作服脱了再来打饭,老远看着你们真吓人。 在极度劳累之下,当时确实背后也对连长发发牢骚,甚至骂骂娘。参加工作后,尤其是走向领导岗位后,我以切身体会理解了连长,也不怪团部。兵团对突然涌来的知青大军的安置缺失应急预案,物质、资金准备不足,造成了住房的严重短缺,致使副业连各项生产任务量猛增。连长已经尽力了。虽然为小集体讨价还价,但无损他个人形象,因为全连干部战士在他的带领下圆满完成了各项任务。 八小时以内拼命干,八小时以外做贡献这个口号当时确实对具有上进心,涉世未深,长期受那个年代教育的知青起到一定的鼓动作用,对磨炼个人意志起到了精神激励作用。而放到现代企业,严格讲,这是漠视职工权益。所以我在领导岗位上从未这样要求职工,但是我常常会把这段经历讲述给我的职工,期望让兵团的知青精神来激励职工爱岗敬业。 连长对产品质量要求极其严格。 酒酿得不好,他直言有酒糟味儿,派酒坊大老张专门到呼市去学习,提高酿酒技艺,改善酿酒环境和工艺,副业连酒坊所酿二锅头扬名十五团内外。 醋不酸他嚷嚷说不是个味儿,馊了吧唧像兑了水,于是找来山西老师傅帮忙,试验了三次后,嘴里抿着新醋,才美滋滋地说:这才是人吃的醋。 油坊榨的胡麻油,连长闻闻味就知道炒制原料的火候够不够,摸摸油渣下脚料就知道出油率高不高。 还有米面酱油,皮衣毛毡,青砖这些供应全团的产品,连长对质量一点儿也不敢马虎。怪不得团里把连长从一连调来副业连,也怪不得有那么多现役军人不用而让他当副业连连长,他是一个能认真为十五团过日子把关的老管家,连长口头禅:为个人家干活,糊弄谁,也别糊弄自家人。 秉性耿直,不屈迎合,淡泊名利,爱护家人,体恤部下,忠厚中透着小聪明,尽可能地以自己的力量爱护着自己的战士,这就是我的连长张仕。我听说,在解放初期,连长就因为顶撞上级挨过批评,得了个什么记过处分。在林彪叛逃事件后,他又挣了个行政记过处分。即使这样,也难改我对他的尊敬。 几十年过去了,我仍然难以改变这样的印象。 有三句话就是从连长这儿学到的,并且我在长期的工作期间也认真地践行着话里的精髓,从而得到了员工的高度认可。 一句是:既让马儿跑,就不能让马儿不吃草,另一句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还有一句,叫吃好喝好,干活不恼,这后一句我不太明白,到底是干活不孬还是干活不恼,好像怎么用都合适。 这三句话经常从连长的嘴里冒出,在连队战士承受着与身体机能不相符的艰苦和劳累时,连长以这样的方式关爱着战士,激励着全连努力奋斗,克坚攻难为十五团作贡献。 也真的全亏了他,在兵团的几年再苦再累,我没有饿着,白面吃得比在家里还多。分配到三连的梁永福和徐卫平同学还来我这儿蹭过好几次馒头吃呢! 为了改善连队伙食,他派战士到外团学习制作糕点,派司务长到后山买骆驼、买牛买羊,给战士们补充动物蛋白,变着法让炊事班改善连队的伙食。 有一次,连长派人在靠近蒙古国边界那边,低价买了一匹很瘦的老骆驼。那天是个下午,我在室外干活,只听到营房附近发出阵阵吆喝声。远远看去,原来是战友在骑骆驼。一匹为改善伙食买回的老骆驼,成为了年轻战士的胯下之物。只见这个骑罢,捂着被磨破的屁股下来,那个又翻身上去,边用树枝敲打骆驼边吆喝着,学着杨子荣打虎上山的雄姿。跑了一阵,骆驼喘着粗气连走都走不动了,皮坊老师傅才出来止住了战士的骑士瘾,用绳子捆住骆驼四蹄将它放倒,然后俯卧在骆驼身边,也不顾骆驼疼得嗷嗷阵阵惨叫,用手将骆驼腋下的毛一把把拽下,直至装满一小布口袋驼毛才宰杀。 当时是在饭堂前,众目睽睽之下,动物保护人士若在场不知有何感想。但在那个年代,物质极其匮乏,物尽其用则最好。 为什么放任战士们骑骆驼?事后方知其中原因。让骆驼跑后浑身出汗,致使汗毛孔膨胀,驼毛好拔,并且毛有活性,质量好。连长善解人意,遂着老师傅和战士们的意各得其所罢了。 看着这来之不易的战利品,看着这热闹的场面,连长眼睛眯眯,笑意充满脸上。吃得好喝得好,再苦的营生也不怕了。连长念叨着,他的管理理念就是这么实在。 那也是我平生唯一吃过的骆驼肉。 割麦子的季节又到了。 又是帮三连割麦子,下乡三年,年年都要去帮忙。 连长带着队伍走到麦田前,近百十号人,一字排开,号令一下,弯腰持镰,个个争先,谁也不肯休息片刻。当团部宣传队员口中的战天斗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声远去,身上仅存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麦田割到头了。未及直腰,便一头扎倒在田垄沟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看着战士们第一次割麦子劳累的辛苦样子,看到战士们十分费力地把割麦子变成了拉麦子、锯麦子,连长心中不忍。当天收工后连长就教大家磨镰刀,还让老职工讲割麦子的要领,并要求每天收工回来晚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磨镰刀。连长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你今天糊弄它,明天它就糊弄你,别偷懒。 学会了磨镰刀,又掌握了割麦子的一些窍门后,我割麦子的速度进步神速,第二年就很得意地成为三人一伙里,中间那位既要割麦子又要打爻的人。 割麦期间,也是连队伙食最好的时候。连长老早就让司务长准备好了食品物资,炊事班一改老三样,天天变着法犒劳前方将士。我跟中强说,最好不割麦子也能吃上这些好玩意。想得美!中強说,除非你调到炊事班。 炊事班送的饭菜到了,大白馒头,猪肉烧茄子,还有白菜汤。吃饱喝足了,体力恢复了,忘了累,对三连的怨气也消了些。第二天接着割,磨练革命意志还得继续。 三连同学梁永福和徐卫平听我讲述在副业连从来没挨过饿,馒头为主食,稀粥随便喝,还吃过猪肉韭菜馅包子,包过饺子,吃过土豆炖牛肉,猪肉炖粉条,中秋还吃过月饼,割麦期间的伙食天天像过年,连说:编,编吧,又在编小说。 精神激励固然很重要,但在物质供应十分欠缺,每天的营养摄入量极少的时候,实实在在的提供物质远比豪言壮语和口号对人的激励作用更大。我的连长教会了我以后如何面对职工的付出,尤其是在面对艰巨任务的时候。 80年代初,我进入一家工厂的领导岗位后,为了凝聚队伍,重拾职工士气,增加企业对职工的凝聚力,我采取的第一件措施就是狠抓职工饭堂的伙食质量。第二件就是大兴土木,创造条件,新建足球场、室内羽毛球场、灯光篮球场。什么滑冰场,游泳池,图书室等等城里有的都想办法弄上,力求给职工一个家的感觉。第三件就是改善一线职工工作条件。 一年后,打报告要求调回本单位的职工不在少数,这些人大都是一年前要求调去了系统其他单位的职工。当然,再没有要求调走的。我所服务的单位成了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先进集体。 我常会想起在副业连的事,想起连长费尽心思关爱战士的事。从细微之处关心部下,体恤下属,善待职工,你将会得到丰厚的回报,连长和连部领导治理连队的思想观念,在我身上已潜移默化。 记得刚到兵团时,就听说连长的腿上留有朝鲜战场上负伤未取出的弹片,一到阴天下雨,这些伤口就会红肿,严重时会拖着个腿走路。 可是我看到的连长,却是每到大雨来临,总是第一个跑到砖场,和战士们一起给坯场的砖坯盖帘子,指挥给刚刚码了砖坯尚未封顶的砖窑做防雨措施,此时,站在窑顶迎接暴风雨的他,全然不像是一个带着伤的人。 夏收季节冒酷暑起早贪黑抢割小麦有他;瑟瑟寒风的深秋割稻子有他;寒冬腊月冒着严寒开挖乌加河、向阳渠有他;数九隆冬远离连队到乌梁素海打苇子还有他。但凡是大会战的事,总是他带着队伍。在艰难的地方,战士身旁总有他的身影相伴。他身先士卒,是一个常常出现在最前线的指挥官。 他以自己的行动影响着战士,关爱着战士。 张进副指导员,一个与邢燕子一起开过全国表彰会议的天津女知青。在长沙我与她相遇,聊起了许多往事,聊起了在副业连的点点滴滴。 流尽最后一滴汗,也要实现会战大胜利!那会儿干活真的是这句口号说的呀!张进拧着双眉,非常感慨地说。 但凡有事,这老头儿急呀!什么事都想一天干完,什么事都不放心让别人干,没办法,任务压得重。提到连长她这么说。 张进副指导员带队到乌梁素海打芦苇。已入寒冬,野外作业,住宿、后勤、作业条件极其恶劣。 连长不放心,亲自骑马赶路40公里去作业现场,晚上和战士们住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把暖和的地方让给劳作一天的战士们,自己睡在门口。夜间那个西北风呼呼直吹啊!只两宿,你猜怎么着?就把连长冻感冒,大病一场。毕竟四十多岁的人,又负过伤。 张进副指导员喘口气接着说:好在我年轻,也是堵在门口给挡风。还好,当时没生病,不过也落下病根了。她顿了顿又说:嗨,那会儿真不容易。十五团在建设初期,一下来了那么多知青,建设材料缺口太大了,副业连不多干,没着落啊!后来连长病没好利落就又来了,好嘛,这次嘴上又多了两个大燎泡。 一口天津味儿,张进副指导员说话语速还是那么快,那么麻利。 割芦苇任务完成后,我在面坊门口看到了归来的队伍。没有敲锣打鼓的迎接,看不到凯旋而归的喜庆,只看到战士们布满风霜的脸颊和疲惫不堪的步伐。连里不多的几匹马都拉着满车的芦苇。没有马骑,连长手托着后腰,也拖着双腿走在极度疲劳的队伍后头,脸上沟沟壑壑,皱纹似乎又加深了。 多少磨砺也难改他作为父亲的伟岸,多少风霜也难掩他男子汉的本色,他是一个生产狂,工作狂。他是我们的连长,也是我们的战友,更是一个长者。 他是个大老粗儿,但又粗中带细,全在于他心中装有年轻的战士。 战士生病了,他安排炊事班做病号饭;战士住院了,他看望时一改平日粗声大嗓的腔调,温声细语,像慈爱的父亲;冬天到了,他挨个宿舍检查炉子好不好烧;晚上熄灯后,他每天都要转上一圈,看看各屋的门窗关没关好;若有住他家附近的战士生病,他还会让老伴做碗热乎乎香喷喷的面汤端过去。 当时连里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知青家属来探亲,一是给吃点儿小锅饭另外加点菜,二是在砖窑干活的先行调出,尤其是背砖的战士一律安排其它活儿,家属走了再回去。 孩子背着砖每迈一步,做妈的心上咚的就像被扎一下。这是和我母亲搭伴儿来连队探亲一位母亲的话。 我亲眼所见,一位姓张的呼市战友,妈妈来连队看他了。 这位战友当时是扣坯子的。相见的时间太短,母亲想多和儿子一起呆一会儿,无奈儿子要上工,于是母亲就在他工作的装坯斗洞口对面一个砖坯上坐下,看着自己的儿子干活。 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在母亲面前他愈加使劲儿卖命的装坯斗,一会就把流出的坯泥装完了。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用沾满泥浆的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不停地催促上面搅拌泥的要再快点儿。他一定是想在母亲面前显示,你的儿子已经长大了,你儿子是能干有本事的! 但是这个年轻的儿子此刻怎知母亲的心?这位母亲陪着儿子干了一个下午的活儿,也流着眼泪整整哭了一个下午。 后来连长知道了这件事,于是有了这个不成文的规定。 连长是个严肃的人,平时难得看到他笑。遇到给战士们改善了生活,遇到在大雨之前盖好了苇席,遇到了满窑的青砖已安然落地,遇到又酿造了一锅好酒,遇到又出了一缸好醋,遇到灯泡厂制造的灯泡成功的被全团使用了。。。。。。,连长也只是眉头挂喜,漏出雪白牙齿,眼睛眯眯一笑。 艰难困苦却常常被他深深隐藏在心里不肯与同伴分享。 他的不事张扬,不曲迎奉拍,务实做事的风格,坚强的个性,平实、耿直的品格永存于我的记忆,影响了我整个工作生涯。 他不是完人,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在这个身上带有浓浓山西土味儿的道道地地的大叔身上,很难发现他的闪光点。可我偏偏喜欢这耿直的大西北农村来的汉子。 也就是在这次与连长老伴儿的见面,让我知道了另一件不为人所知的,会影响一个知青命运的事,从而让我更加深了对连长的了解。这个外表老倔,内心却柔情似水,颇具人情味儿的连长。 这就是我的连长张仕。 连长和他的家人 我到大同的两天前,大同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积雪没来得及化完,又给冻上了。 这一天的中午时分,踩在光滑的冰雪上,连长老伴只戴着一顶白色的布单帽,顶着寒风,颤巍巍地,早早地就迎出大门等着我,等一个没有了印象,想不起模样的远方客人。而这位面生的不速之客为了找他们,也已历经周折十数年。 即便如此,两厢见面竟像亲人一般。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情景,只是双眼含泪,两双布满皱褶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相依搀扶着走进了小院。 连长老伴叫王秀英,连长抗美援朝停战后第一次回国时,她与比她大十一岁的连长成了亲,并且在一九五六年,作为随军家属去了朝鲜。在这之后,她只是去过内蒙古五原县,从没到过呼和浩特、北京这些大城市,至今仍独自居住在一所北方常见的带一个小院的平房里,与老伴的遗照相伴。 孩子们很孝顺,常有人在家陪伴她,倒也不孤独。 听说家里要来副业连的客人,一家人早早就准备上了。除二虎在铁路上班未回外,其他三子及一个孙女全回来了,就像过年一样。他们一大早就包好了羊肉胡萝卜馅饺子在屋外冻着,做了山西特色的黄米面炸糕,还准备了好多凉菜、炒菜什么的。 饭菜端上桌的那一瞬间,给我的感觉好不亲切,就象是常年在外务工,千辛万苦才回到家,久别多年后的全家团聚一般。 平生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连长,如今他的四个虎子都已立业。 大虎早已成了一家国企的领导,带着几个弟弟撑起了父亲走后留下的这个家。 那个从前经常光着屁股被连长夹在腋下,晚上和战士们一起去听新闻广播的三虎,如今在和妻子的共同奋斗下,成了一个颇有成就的老板,并且给连长留下了唯一的孙子。 四虎在铁路工作,也过着殷实的生活,给连长留下一个漂亮的小孙女。 在我焦切的询问下,我知道了连长以前以及归来家乡后的一切。 连长张仕,曾用名张四,生于1927年5月。他的一生平凡而光荣。 他贫农出身,生于大同市南郊东店湾村,家无寸地,当过长工,要过饭,1945年8月入伍,1945年11月入党,1946年4月转正,1946年1949年间参加了解放绥远、集宁、大同、太原、兰州的数次战斗,出生入死,成长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个排长。 抗美援朝战争时期,1953年随军入朝,1958年从朝鲜回国,期间曾荣获劳动勋章。 转业后,连长在大同公安局的农场工作,1969年内蒙兵团成立后调到二师十五团,先在一连任连长,后到副业连当连长,再后到团部,直至再次调动回到大同,任大同乳牛制品厂副厂长。 在一个仲夏时节,这位从未进过医院,从未因病麻烦过家人、麻烦过组织的山西汉子,告别了与之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妻子,孤身而去,留下四个儿子大虎、二虎、三虎、四虎与他们的母亲相伴。 这位生平很少进医院的老人,直至离世前一星期,身体竟无丁点儿征兆,毫无劳烦家人。 其子直呼可惜,对父亲的爱戴溢于言表。 我感叹,时光也是不公。苦日子它慢慢悠悠,不肯走快一步,好日子它一晃而过,让人来不及多多享用。连长出生入死战斗里成长,含辛茹苦拉扯四个孩子长大,还没来得及过上几天好日子。连长走得快了些。 饭前饭间饭后,几乎都是在谈连长的事,谈副业连的事。 不待饺子上桌,他们就不停地打听起连里的战士来了。问那两个年纪稍微大点儿的内蒙古姑娘现在在哪儿?问在她家吃完炸糕还想再带走几个的北京小姑娘去哪儿了?问经常去她家串门的这个、那个小姑娘现在都在哪儿了? 我尽量回忆着连长老伴口里的几个漂亮的北京姑娘是谁,喜欢吃炸糕的娃娃们她们现在都在哪里,可惜,我一个都不知道,因为,她念叨的小战士们,我也失去联络,长久的不知下落了。 好想这帮娃娃。连长老伴不止一次念叨。 三虎说,在连队时,一到过年,他妈就给那些小姑娘们做黄米面炸糕吃,这些女女们可喜欢吃了。他还说,最喜欢战士们回家探亲啦,因为战士们回连后会给他带来好多城里的好东西吃,最稀罕最好吃的就是北京的果脯了。 快吃吧,别凉了。连长老伴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给我夹菜,好像也把我当成小孩,当成初进副业连时的那帮娃娃们,当成当年去她家串门的那些知青小姑娘。 大虎、三虎也不停地讲述着,讲述着他们记忆中的副业连战士们,讲述着战士们当年干的活,受的苦。 大虎当年正在学校念书,和战士们接触的少。他印象深刻的是,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娃娃们脊背上背了很多砖往窑上爬,爬几步背上的砖就掉两块砸在头上。 三虎记得很多连里的事,战士们背砖、扣坯子,挖渠、割麦子的事他都记得。 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过来的,这些活儿大人都吃不消,可受了大苦了。他带着浓浓的山西口音动情地说。 话匣子打开,便再也关不上了。 屋子中央那个小土炉子上面,坐着一个大水缸子,被炽白的火苗烤得滋滋响,冒出的热气弥漫了房间,连长老伴不时往以前盛过蜂蜜,现在用来给我喝水的玻璃杯子里兑点开水。 我盘腿坐在床沿,大家围坐周边,一家人不停地说着,不时发出一声叹息,发出一阵感叹,往日的岁月似乎全部凝固在空气里了。 虎儿们眼里的父亲 孩子们眼里的父亲大都停留在日常生活里。知道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里,在内蒙古这个叫二师十五团的地方,父亲只靠一个人的薪水养育了他们四个孩子,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他们隐约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副业连工作的点滴,他们不知父亲在工作中遇到的艰辛与困苦。 说起他的父亲,三虎记起一件事。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位战士的家长,他依稀记得,大人们在说救人的事。救的是谁,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连长没跟家里人说过,孩子们到现在也是好奇的很,个个双眼盯着我,很想知道个究竟。 于是,我就把那天在实弹训练过程中发生的一切叙述了一遍。 在新面坊的东北角,连里组织实弹投掷训练,连长带队。 一个战士为了扔得远些,打算先将手中的手榴弹顺时针抡几圈再投出去。由于太过紧张,手榴弹在头顶上意外脱手,掉到身后。后面不远处站着等待投弹的十几名战士。危急时刻,站在战士身旁的连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起吱吱作响的手榴弹用力甩到前方的土渠中,然后返身把吓得呆立着的战士推倒压在身下。手榴弹在土渠中爆炸了,战士安然无恙,一块弹片冲进了连长的胳膊,另一块儿弹片划破了他右眼眉骨上方的皮肉。 因为我当时就在现场,也因为我在单位经常给年轻人讲这个故事的缘故,所以我不假思索、眉飞色舞、绘声绘色、连说带比划地把事情的经过详详细细地又给述说了一遍。 连长的孩子们瞪大了眼睛,一声不吭地听着,听完我讲的故事后,出了口大气,齐齐哦了一声,方才恍然大悟。 听完我的讲述,连长老伴只是问了句:这个战士现在甚地方上班,过的咋样? 对这件事,她没觉得是了不得的事,救战士理所当然。连长的立功表上也只是默默地沉寂着几个字:69年因抢险荣立三等功一次。 对于救人的事,我没有太多的感想。我觉得这是连长该做的事,也是连长骨子里的一种条件反射,更是成年人对小孩的责任心使然,连长尽了职。 连长的儿子们足以为他们父亲拥有这样的高尚品德而自豪。 然而,记过处分,漆黑的四个大字,赫然与记载着三等功的表格相伴。我默默地看着这四个字,脑海里闪现着当年的那一幕。 有意思的是,连长的几个儿子也只知道父亲受过一次叫记过的处分,并不知道真实原因。 连长老伴说:也是听别人说的,老张受处分了,才问的老张。老张说,把开会的事提前告诉别人了。 具体受的什么处分?开的什么会?告诉了谁?我们两下一聊,都明白了。 怪不得,老张不高兴。连长老伴有点动容了。 只哎了一声,大虎他们没有多言语,他们不知该怎么评论父亲的这件事。 在连长的档案里,记过处分的原因很简单无组织性,这是唯一的官方记载。而我知道,这无组织性指的是连长把一次团里的会议内容提前泄露了。 连长在别人的央求下把这次会议的内容提前告诉了他,从而得了个记过处分,划不来之极。然而更划不来的是,检举他的人,是央求他的这位亲密战友。 连长老伴儿说:老张和以前的指导员关系好,跟后来的另一个李指导关系不好,看不上人家拿连里的东西尽往团里搞关系。这老张,犟。又不是拿你们家的,着甚急呢? 你猜老张说甚?我又不想往上爬,做不好营生对得起人家吗?盖房子没砖,团里不凶你凶谁了?到甚地方都是个干活,能把娃娃们拉扯大就行了,看不惯天天瞎吆喝。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此事竟是给了这句话最好的注解。 连长这次记过处分,一直在给我敲着警钟。 这事连长做得也不对,组织上不让说那咱们就别说呗!咱们不做任何有违职责的事,不做害人的事,怕甚的出卖和小报告?大虎,你说对不对。 于是,我也把我在单位遇到的一段相同经历讲给了大虎他们听。 大虎他们听我瞎掰呼了一气,一点儿也不烦,而且几个人边听边点头。 大哥说的对,说得对!做人就要做本份人。 连长的老伴儿一点儿也不护短,她不止一次地给我念叨:老张就是脾气不好,老爱熊人,哎,也难怪,从小就没爹没娘的。 连长刀子嘴豆腐心。接着连长老伴儿的话茬,我给大虎,三虎他们又讲了一段儿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与我一天来到副业连的同学有一位叫李世雄,他接到家中父母的指示,准备离开兵团,采取不打招呼的方式出走,让我帮忙掩护一下。出于要好的同学情面,我答应了。 一天早上,战士们刚刚起床,乘大家在忙着洗漱,他偷偷离开了连队。我帮他打了掩护,后来又把他的行李寄回家中。 由于此事我受到了牵连。大凡有我的信,李指导员总要先拆看后才交给我,想从信里知道他的下落。可这位同学,始终没给我留下地址,并且近四十年了,仍杳无音信。 不多久,母亲因不放心来到连队看我。意外的是,连长不仅没说我做的错事,反而对我母亲说:你这儿子挺好,对人挺实诚,以后别让孩子干这傻事了。事后,连里谁也没有给我小鞋穿。 这件事非常深刻地记忆在我的脑海。透过事物的表面,洞察人的本质,这让我以后工作中在用人方面受益匪浅。 我爸心善,听我的故事后三虎说。 尽说话了,快吃吧,连长老伴儿往我已是满满隆起的碗里,又夹了一个饺子。 听了我的故事,连长老伴儿边给我夹菜边又给我讲了一件往事。 忘了是哪一年了,到了割麦子的时候了。有一个娃娃向老张请假要回家探亲,老张没批准。第二天后半夜,咣当一声,家里的窗户玻璃被一块儿大砖头砸烂了。好在那块砖头落在了屋里炕沿下,要不准打着人。那会儿,一个土炕上睡了六个人啊!我吓的不行,就跟老张说,快告诉团部查查哇!老张说,查甚,不查我也知道是谁。现在甚不甚就上纲上线,让团部查出来这娃娃就算毁了。娃娃还年轻,让他出出气算了。娃娃们小,离家那么远,做那么重的营生,也挺可怜的。又没砸着人,算了。以后把孩子们都放在炕的里头睡。 连长老伴儿有点儿不连贯地说着,脸上露出一点儿害怕的表情。 不过,老张披上衣裳还是出去了一趟,说是到战士住的地方瞄了瞄。 哎,一声长叹,连长老伴儿接着说,老张说过,这些娃娃们也不容易,有书不能念,大老远跑这儿受这个苦,谁家大人不心疼。 听了连长老伴的话,我好一阵儿没言语。 一个让人感觉倔犟又有点儿态度生硬的连长,原来心底是如此柔软,心地是如此善良。想到这里,对连长的敬佩之心悠然升起。 连长,我来看您了,您爱喝酒,我给您带了好酒,您慢慢的喝吧! 我怀着尊敬的、感恩的虔诚,在连长的遗像前烧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敬上了珍藏已久的高度茅台酒,然后又给连长点着了两支烟,也不管他生前抽不抽烟,我边鞠躬拜祭,边念叨着。 哎,再好的酒你的连长也喝不上了。连长老伴儿在旁用手抹着眼角泪痕。 当我找到连长家人并写下了这段文字后,我似乎完成了一件使命。 撂笔之际,闭上眼睛,昔日的林林总总,竟又像放电影一般,一幕幕,历历在目。 此时我才发现,即使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但有些人有些事却依旧刻骨铭心。这段关于连长的记忆片段,被我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心底,就像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把属于自己的珍贵记忆尘封于心门背后,那最幽静的角落。 本文作者 作者:张拥军,1952年生于河北省安国县,1969年5月自呼和浩特市一中赴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五团副业连,任战士。1976年于华南理工大学(原广东化工学院)无机化工系毕业,同年分配到冶金部直属广东韶关凡口铅锌矿工作。曾任铅锌矿下属水泥厂技术员、工艺实验室副主任、主任、副厂长、厂长。1987年至退休任副矿长、党委书记、党委书记兼矿长等职务。